九死一生,黄泉归来,对人对事的看法发生变化,他开始发现许多从前不去注意的细节。
有时他会想,自己对弟子而言,的确不是一个好师父。
四人之中,三人或分道扬镳,或自立门户,拜师时虔诚专注,离开时毫不犹豫。
唯独云未思,自始至终,反目是假,做局是真,由生而死,不假二词。
从前他万事不萦于心,也不会去想云未思因为他而沦落到虚无彼岸,五十年中面对无边寂寥,魔心入体,究竟值不值得。
但现在,他会一遍遍想,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计划,云未思原本可以有一条更为顺畅的坦途,以他的资质修为,问鼎道门乃至天下首尊的,不会是万剑仙宗或神霄仙府,而是云未思。
他还记得,云未思在玉皇观前跪了一夜,衣裳湿透,强弩之末,师弟过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刚闭关出来,闻言不以为意,说道若想修炼,连着点苦都受不了的话,往后也不必再谈其它了。
但云未思居然坚持下来,在获准进了道观大门之后,不仅通过观内近乎苛刻的入门测验,还很快成为其中的佼佼者,但外来者起初总容易受到排斥,虽然玉皇观风气不错,也难保个别弟子给云未思脸色看,使点无伤大雅的小手段,但云未思从来不说,尤其在长明面前,他的话很少,几乎说出来的每句话,半句都未多余过。
后来长明想,这本不该是云未思与生俱来的性格,他出身富贵,从小到大都是天之骄子,这种惜字如金的行为,应该是来到玉皇观之后,才有的。
许多前尘往事本已在时光中湮没不见天日,却在此时一点点褪去沙尘,展现本来面目。
他弯下腰,重新将这些碎片一一捡起。
有一年,云未思下山历练,门中弟子帮忙打扫屋子,不小心撞倒书架,瞧见他平日书写的札记,吓得急急忙忙捧着札记来向长明请罪。
长明翻开竹简,那上面密密麻麻,写的都是平日修炼心得,夹杂不少所见所感,日常琐事。
今日于瀑布下修炼,抬头偶见彩虹两道,东西映照,颇有意趣,不知师尊从前在此修炼,是否也曾得见此景,不过以师尊见多识广,想必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春日晴好,枝头雀闹,众生安宁,想我初来玉皇观时,满心暴戾仇恨,总想一朝学成早日雪恨,如今家仇未忘,心境已渐趋平和,只因每逢不静时,就到师尊屋外,遥遥看师尊于檐下打坐沏茶,不觉灵台清明,烦恼冰消。不知师尊心境微澜时,又何以平复?
今日与师弟闲谈,师弟言道出山历练时偶遇神霄仙府何芸芸道友,颇有钟情之意,问我此为情动否,我竟无言以对。想我鲜衣怒马少年之时,也曾流连歌坊,为女子簪花别佩,时下都城风流少年莫不以此为傲,但如今回首,只觉稚嫩可笑。
雪不知何时重新落下,一片一片,落在人间万物,落在发梢眉眼。
肩头覆白,发顶落霜,宛若雪像冰雕,半身静寂。
九方长明双目紧闭,嘴角却微微翘起,似乎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
冰天雪地之中,何其突兀诡异,又令人移不开眼。
云未思并非由来就寡言沉默,他内心从来活泼多言。
这些活泼,一字一句,都在札记里,又偶然被长明看见。
若干年后,此时此刻,他竟发现,自己依旧记得这大弟子从带着少年气,到逐渐沉稳的每一句话。
何芸芸道友竟找上玉皇观来了,还亲自求见观主,求观主同意她与师弟结为道侣,此事震惊观中上下,今日众人恐怕都无心修炼了。我也有些迷惑不解,天道一途,何其艰深,怎容情爱分心,若有分心,还能如何得窥天境?若二人情深,其中一人不幸身故,另外一人,又如何能放下牵挂专心大道,岂非二人都被拖累?但修士之间结为道侣并不罕见,此事我思来想去,始终不得其解,想必还得请教师尊。
万万没想到,这世间还有师尊也不知道的事情,我将道侣与道心的困惑请教于他之后,师尊竟露出从来不得见的困惑表情,思考半晌,摇头告诉我道,他此生从未对人动心,无法回答我的疑问。我见师尊神色,竟有些想笑,不由生出以后问些古怪问题,好多瞧瞧他被难住,不过这想法有些大逆不道,赶紧打住,福生无量天尊。
今日听观主师叔与师弟相谈,倒是有所得,世间芸芸众生,人心不同,追求也各异,有些人自知资质寻常,比寻常人强,比修士中天分高者却差之千里,故也不求飞升得道,只愿长生逍遥,得一知心人,携手山河,长生自在。师弟问我,若有此等神仙眷侣,可能令我这修炼狂魔(师弟戏称)改变主意,由仙入凡?我思索许久,摇摇头,回答他,应是不可能的。
师尊今日难得没有闭关,竟是在树下自弈,我厚颜过去询问能否对弈,师尊欣然应允,于是我连输十三局,自觉面皮已厚如城墙,无所畏惧。
此人,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
若是死了,怎会有气息,若还活着,怎又一动不动?
狐狸本就多疑,画扇更是其中佼佼,她距离九方长明五步左右,面露杀机,却稍有迟疑。
“画扇姐姐!”
阿容跌跌撞撞扑过来,挡在两人之间。
“前辈是我族中人,他是来救我们的,别误伤了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