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凝视,让濯明学会了嚎啕大哭。
后来他上了仙山,学会了喜怒哀乐,学会了像常人一样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不容易,毕竟世人都不知他眼里有什么,造出来的词句有限。他于是把天下成体系的语言都学了个遍,就为了在其中搜罗几个恰当的词,告诉师尊他看到了什么、悟到了什么。
他开了灵窍,能跑会跳了,却顾不上各处游历见一见天地。因为他要夜以继日地修习各种神通,拼命地炼灵骨,好从他那沉默寡言的师父那里讨一点赞许——他对那个上瘾。
只是……原来师父赞许的不是他,期待的也不是他,是银月轮里那有毒的莲蓬就快要有新的牺牲了。
“师尊,”濯明的舌头在致命的月光下不灵便了,话音也含糊起来,“你猜我的头是正的还是反的?”
悬无没工夫搭理他,这话轻飘飘地飞出去,就如同少年时一样,砸不出回音。
银月轮几乎夺了天上白月的光辉,被魔神种子侵蚀了千年的镇山神器像是背叛了灵山,镀在悬无的弯刀上,一刀斩向项荣。
“你的头?”这时,濯明耳边却响起那“烟云柳”的声音,“你头又怎么了?什么时候了,咱能不能不鼓捣你的头了。”
“没怎么,就是我要死了。”濯明回过神来,看着满池莲花连同自己的真身一起被“月光”扫成灰烬,他微微笑起来,带着点视死如归的疯意轻声说道,“师尊将我身上的真元撤去了,我真身已经烂在银月光里,只剩这一点残留神识。没有留在外面的神识点不着炉火,没办法,你做好准备吧,我要倒数了。十……”
奚平:“……”
你不要这么突然。
然而还不等他开始想对策,化外炉中火就再次熄灭,炉内保护他们的空间消失,悬无的刀带出的罡风不留情面地扫了过来!
奚平嚎道:“不是倒数十个数吗!”
“一,我说倒数,又没说十个数。”那不识数的莲花精放弃了似的感慨一声,“蝉蜕以下皆蝼蚁啊,在玄门,果然强权就是一切,你我两个,呵……”
罡风撞在化外炉边缘,化外炉被掀飞了出去。
炉底的奚平血肉模糊地缠着一身藕带原地起跳,避无可避的杀机凝聚在了他们头顶。
“谁跟你……‘你我两个’!”
电光石火之间,风雨飘摇的中座主峰山脚下,石缝里、山崖上、甚至河水溪涧中——无数暗藏的青矿泥球同时裂开,每个青矿泥球中间都有一颗转生木的种子,是奚平上山时沿途藏进去的。
种子被青矿碎渣那一点几不可查的灵气催动,在各种犄角旮旯生根发了芽!
奚平的神识瞬间铺满整个中座主峰,刀风几乎卷到他头发的时候,化外炉中火重新着了起来。
炉中再次形成了一个与外界阻隔的秘境,化外炉滚了出去,轰然落地。
奚平大喘了口气,落在炉底:“我不信。”
“信”字被巨响掩住,弯刀裹着银月光劈在了项荣身上。
项荣不躲不闪,巨人般的身形一合掌,将那银月弯刀扣在了掌心。
两张如出一辙的脸透过月光遥遥相对,紧接着,月满圣人的神识带着灵山般的意志强压下来,要将银月轮上的“污迹”洗去。
悬无刀尖上的月光陡然黯了一度,银月轮上的血光越来越微弱——
三岳山脉响起掌门洪钟似的一声怒喝:“银月轮归位!”
被悬无控制的银月轮倏地一颤,如梦方醒,蓦地从悬无刀尖上脱离。
那弯刀——悬无的本命法器应声而碎。
悬无身上的皮肉好像包裹不住全身奔涌的灵气,从持刀的双手开始裂,断线雪白风筝一样飞了出去。
然而那已经被血糊住的五官却挂着诡异的笑。
化外炉里,濯明弥留的神识透过软塌塌的藕带,惊异地注视着那烟云柳……只剩一个头和半个肩的残肢。
炉外天崩地裂,奚平充耳不闻,他不怎么熟练地控制着化外炉中火,让那火在他创口上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