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原本希望奚悦能好好地活着,像赵檎丹一样,不要筑基。他在得知道心的秘密之前就打算好了,等南海秘境中抵抗灵兽的法阵建好,环境安全一点,就让奚悦陪爹娘过去,省得那些邪祟老瞄着他在金平的软肋。
可是造化弄人,就在他在化外炉中看见自己时,奚悦被推上了这条歧路……那么至少,给他找一个最可靠的引路人,不管前途多黑暗,师父会带着他的。
这世上,清醒鬼有他一个就够,何必再拖一个下水?秃头无心莲才干这种事。
“我这一道,不是出于我本心,”奚平开口道,也让身后的奚悦听见,“据说创立它的人偏激孤僻,漂泊一生、孤独终老,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林长老说得对,不祥。我都不认,怎能传给别人?”
支修一愣,倒是忘了这茬——别人得了道心,也就定了心性,不管之前怎么勉强,只要能活着筑基,就是接受认同了。唯有不驯一道,好像是要把“不驯”进行到底,专门挑拒绝自己的人,只以隐骨传承,以至于出了个至升灵扔不肯接受自己所修之道的奇葩。
“悦宝儿,这传的可不是伤风咳嗽,是绝……”
支修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打断他:“士庸,多大人了,口无遮拦!”
奚平一垂眼,罕见的,他没有露出平时披挂一身的玩世不恭。
带着平静的杀意,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那‘道心’在眼前,我这就把它碎尸万段,绝对不让它有机会喊救命。”
他说话间,远远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周楹的身形在雾里若隐若现——支修收走了一帮峰主的权柄,现在玄隐山各山峰几乎都是四门大开,周楹漂在半空,将整个玄隐山脉尽收眼底,看水落石出。对上奚平的目光,他一点头,又没什么所谓地移开。
奚平就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半跪下来,隔着冰珠拍了拍奚悦的头:“别的都行,这个不能给你。好好参悟剑心吧,以后咬我牙口更利。”
“半偶筑基法阵核从哪里改起?给我一套方案。”奚平戳醒了转生木里的步之愁,感觉到隐骨轻轻拂过他神识的冰冷念头:搜魂拷问。
那感觉很神奇,人脑子活跃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闪过千头万绪,除了很少一部分是经有意识的权衡取舍放弃的,大多数的杂音都只是掠过,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忽略了。而此时,奚平竟能在自己洪流一样的思绪中清楚地看见哪几个小涟漪是隐骨上飘来的。
奚平审视了那念头片刻,决定拿来参考备用,便对步之愁说道:“你是主动点,还是等我搜魂?”
步之愁:“……”
这位仙尊一表人才的,怎么说话这腔调这么像邪祟?
虫师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尊,您也会改半偶身上的法阵啊……这不是我动嘴说说就能指点的,您要是不熟悉制偶……”
“我不熟悉制偶流程?”奚平打断他,“你知道咱俩素昧平生,我一开始是怎么摸到你在余家湾老巢的吗?”
步之愁心惊胆战:“未曾请教?”
“虫师讲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留‘阳间鬼’,不害全乎人。所以你们只好让别人帮着把‘全乎人’变成‘阳间鬼’,假装不知道,就自以为不算违行规。有那专门卖阳间鬼的邪祟,故意挑新生儿多的地方窃天时,不为自己修炼,就为制造畸形儿卖给你们……”
步之愁立刻感觉旁边那尊蝉蜕大神冰冷的视线扫来,隔着转生木,他都有种被一剑捅个透心凉的错觉,忙矢口否认:“没、没没没有的事!”
奚平:“曾经有人为了跟你换一个消息,拿了一批根骨极好的阳间鬼跟你换,你欣喜若狂,闭关一个月三天零四个时辰,连做了十二个成色绝佳的半偶,攒了一套,以十二生肖命名,就在余家湾。要我把那十二人的特征都给你报一遍吗?第一个是三岁左右女娃,个子最小,哭起来嗓门却很大,你嫌她吵闹,先割去了她的舌头,取偶名‘哑鼠’,制偶时螟蛉木与镀月金比重一对六,焊了八百根灵兽紫电鼠筋,以使半偶身形灵活……”
步之愁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地盘上闭关制偶,旁边居然一直有双眼睛看着,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堂堂升灵的仙尊,一直躲在暗处偷看他一个小小虫师干活是什么志趣?仙山正统犯得上偷这种师,脑子有毛病吗?
“仙尊、尊长,您神通广大,耳目通天,我有眼不识灵山。”
“步之愁先生,我看你制了几年的偶,制偶那点流程,傻子也看会了。”
何况他不是光看,他稀碎的神识被困野狐乡时,三五不时地被隔壁余家湾里的小“阳间鬼”们拽走,制偶流程跟着生受了无数遍,比舍不得打他的师父传的剑记得清楚多了,寻常虫师未必有他手法熟。
奚平将野狐乡的事翻出来的时候,隐骨却在“冰镇”着他的怒火:世上欠砍的小人太多了,弱小身不由己时招祸是天理,沉湎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没有意义,何必拿出来咀嚼?可以睥睨天下时,天下自然清明公道。
奚平忍不住想笑,发现这些年他能心无旁骛地逮着各种机会偷师,敢情不是因为他心志坚定,是他神识里这根定海神针助力。他明明就是个好逸恶劳又容易奓毛、被猫挠一下都记仇的纨绔。
“我疼了就是要骂街,心里有火就是要说。”他顶着冷静的隐骨,心说,“我还要去草报上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
凭什么弱小招祸就是天理?
因为大家都顶着通天的大道,无暇旁顾?
支修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奚平——这是第一次,奚平将他迷雾一样失踪的几年揭开一条缝,重新露出任情任性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