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陷(16)

心刃 春风榴火 2220 字 2022-08-24

深陷(16)

那是许刃永远不愿意回想起来的梦魇。

母亲的疾病越来越重,最后的几个月,都是住在医院里,整个人瘦成了骨架子。

许刃挣的那些钱,以及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是不够支撑母亲的治疗以及价格昂贵的药品。

那天,他端着浓糊糊的米粥饭盒,走在医院走廊过道上,对面一个男人,递过来一张名片,上面有一串电话号码。

那人说,打这个,能救命。

后来许刃反复想,那男人只看了他一眼,就能确定,他需要钱,眼力劲儿,也未免太好。

后来被关在地下室,见多了那些个缺胳膊少腿的家伙,许刃才知道,置身于绝望的泥淖中的人,那双眼睛,和正常人是不一样的,眼睛很深很深,就像死水,泛不起半点波澜,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要从活人堆里要把死人找出来,自然不难。

许刃那时候,已经是死人了。

他守在母亲的病床前,手里紧紧拽着那张名片,他当然知道,那能救命的号码,是打给高利贷的。

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了一双眼睛,很大,看着他。

他说,妈,你想活吗?

她依旧看着他,不言不语。

可是他知道,她想活,哪怕多延续一秒的生命,她也不愿离开这个世界。

记忆中的母亲,是一个极其冷漠的女人,跟他说话,一日便不超过三句,他早已经习惯了与她沉默地相处,白天他总是在外面,要么上学,要么进网吧玩游戏,或者午夜时分在街头游荡,即使到了下半夜,他也是不愿意回家的。

他害怕回家之后,听见母亲的声音,她那似又哭,又笑的声音。

年幼的他其实并明白,怎么样,才会让一个宛如石头般的女人,发出那样的声音,好像很痛苦,又好像很快乐。

他不喜欢那样的声音,那些声音和左邻右舍时常在背后的窃窃私语交织在一起,让他心烦。

有一次上了网回家,刚进门就听见屋子里有打斗的动静,三两步跨上门,只见一个男人坐在母亲身上,用拳头死命地揍她。

“贱逼烂货,下面都被捅烂了,害得老子得了病,老子弄死你!”

许刃像疯了一般冲进去,抓起桌上的水果刀,想都没想就往他身上捅,却还是母亲,在关键时候把那个男人推开,避过了许刃手里尖锐的刀锋。

男人狼狈地离开,母亲呆坐在地上,沉默了片刻,身体不再颤抖,她穿好了自己的衣服,就像没事的人儿似的,回头,疲倦地看了许刃一眼,指了指桌上,用那嘶哑的嗓音说:“饭菜热一热。”

随即,她重新回自己的房间。

许刃叫住她:“妈,明天我上山,拜菩萨。”

她闻言,身形颤了颤,说:“哦,那带些水果罢。”

他问她,是否愿意陪他一块儿上山。

但是母亲说,她是不配的。

第二天,许刃在酒吧,找到了昨天那个男人。

他用啤酒瓶子,给那个男人的脑袋瓜开了瓢儿,见了血,他转身就跑,一口气,从街区跑到了山脚,慌慌张张买了水果放进背包里,然后上山。

他的手上站沾着血,衣服上也有,一口气没停,上了山,捧着水果,站在普贤菩萨的金身法相前。

战战兢兢,手死命地往衣服和裤子上擦拭着血迹。

有僧为他拿来供奉的托盘,呈上水果,注意到了他脸上身上的血迹,僧掌心置于胸前,垂眸,目光仁慈。

“阿弥陀佛。”

一阵风吹过,他抬眸,正午的阳光无比刺眼,

十方普贤眉眼安详,无波无澜地俯瞰这芸芸众生。

诸天神佛,十大行愿。

他说,你真的像他们说得那样灵验么?

只有风在他拂过他的耳畔,菩萨依旧安详地眯着眼。

他的心突然便静了,前所未有的静寂。

许刃在十方普贤的法相前,站了整整一天,直至月出东山,山林寂静。

他方才转身离开,独自下山。

从那以后,许刃便不是许刃,又或者说,更是许刃。

他不再肯受欺负,他凶,他恶,他成了整个街区没有人敢惹的恶棍流氓,他打架,他收保护费,为了赚钱,他什么都敢干过,于是,没有人敢再欺负母亲,甚至没有人,再敢来做母亲的生意。

母亲开始生病,开始吃药。

许刃退了学,想尽一切办法赚钱,给她买药,给她治病。

可母亲的病,是个无底的洞。

许刃拨通了高利贷的电话。

母亲最后的时日里,许刃得到了一笔钱,全部用在了后续的治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