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是想起从前月一鸣对自己说,“采沧畔那么有趣吗?改日也带我去玩一玩如何?”
“你去作甚?发表你们月氏那些迂腐到烂进骨头里的思想吗?”秦卿嫌恶地瞥他。
月一鸣撑着下颚,笑吟吟道,“我去给你捧场子啊。你们那儿有打赏的吗?你作一篇文章,我给你打赏一百两银子,无论你作的好不好,你都是全场最打眼的,我们一起联手嫉妒死他们。你看怎么样?这样的话我能去了吗?”
卿如是莫名哽咽了下。
他是真的不稀罕什么崇文党,也不稀罕那种造就新思想的地方。但他稀罕她日日流连的采沧畔。
这段话下边还有一长段叶渠的批注,字迹的颜色鲜艳,似乎是近不久才补充上去的,书写内容亦是女帝曾对他说过的一些话。
叶渠在旁边解释说,自他知道某件事后,从前许许多多本该遗忘的女帝曾说过的话,他都渐渐想起来了,零零散散,也不消整理,便都写在此处罢。
女帝说:“世间痴情者众多,哪个有空闲将他们逐一记下来供后人晓得?你看看这些傻子,死了也就死了,后来也再没有人说道。说道他们究竟惦念个谁,被惦念的人又知不知道。”
“还记得初次见月一鸣的时候,他就坐在画舫里,隔着窗望天上的星星月亮,翘着腿,清辉落了满身,他头也不回地和旁边的人笑说:‘我月一鸣定能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就和她一起。你和这月亮给我做个见证。不,我要这月这风、这百年廊桥,这世间万物,统统给我们做见证。’”
“我气他没本事,没本事保住心中惦念的人,没本事让惦念的人也惦念上他。又气他太有本事,能藏那么久。”
“我看过他哭的样子。那月那风,那百年廊桥,还有那世间万物没能见到他们一起长命百岁,只见到他一人租了艘画舫慢慢渡着,哭得肝肠寸断的狼狈模样。真是令人同情。”
卿如是浑身颤抖着,指尖蓦地捏紧了,不经意间弄碎了纸边一角。
她想起曾经自己站在画舫窗前作词的时候,看见碧波被风拂起涟漪,随口埋怨,“风过应无痕,何苦要去惹碧波呢?”
月一鸣的手指慢悠悠打着窗,清浅一笑,“因为喜欢啊。喜欢哪里控制得住呢。有些风啊它就是不老实,非要惹得碧波也荡漾了才好。”
有一滴滚烫的东西砸下来,落到纸面,卿如是自己也惊着了,怔怔地伸出指尖抹过,目光跟着指尖看去,正落在“福寿绵延,长命百岁”几字上。
他们去族中那回,月氏的长老就提点过他,“莫要栽了。”
他那时便笑着说,“我月一鸣福寿绵延,定能长命百岁,一生无忧。”
到头来,说长命百岁的是他,活到三十七就死了的也是他。卿如是忽然冷笑了声,合上书,藏在枕下,翻过身睡去了。
忽而轻咛,手指便揪紧枕面,低声啜泣起来。
不知怎么地,她终于想起了十四岁时廊桥和他见的那一面。
清风过处,那个少年讷讷地盯着她,也不晓得被毽子砸到了头,站定在原地,一句话不说。她转身就走,再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可那个少年,为何就记了这么久。
卿如是自认对月一鸣没有任何男女之情,可此时的崩溃与难过也不知从何处起。约莫是他做的事太多,处处想惹她春心荡漾,却处处不得,最后碧水流逝,他这风也就停了。令人唏嘘,令人惋惜,她作为故事里的人,便要格外唏嘘与惋惜。
兴许是她的哭声不自知间传到隔壁去了,门被敲响,月陇西的声音传过来,“小祖宗,你……在哭?”
卿如是深吸一口气,尚未回答,门就被推开了,伴随着他的自言自语,“我进来了。”
“……果真在哭?”月陇西坐在床畔,有些无措,他是不常见她哭的,一般来说,她哭只会因为崇文,那晚为他月一鸣帮她保下书哽咽了番已是天大的恩赐,此时他想不出任何卿如是会哭的理由。
只好将她扶起来,捧着她的脸,用拇指给她擦眼泪,“小祖宗,你怎么哭得这么惨?为什么?……你也被家里催婚了?”
卿如是没忍住,埋头又笑出来。
见她笑,月陇西也笑,顺着说道,“你看我怎么样?若小祖宗真的被催婚了,我就借给你顶一阵。我们先假成亲,解了燃眉之急之后再慢慢……以后的事以后说。”
他胡说一通,卿如是没那么难受了,自己拿袖子抹了眼泪,倚着床,忽道,“我只是想到了那些被你祖上保下来的崇文遗作,有些感慨。”
“哦?”月陇西笑得更猖狂了些,“小祖宗一个人的时候,也会想起我祖上吗?”
卿如是目光涣散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她费解地想了好一会,终是叹道,“如今市井中流传的修复本,是你祖上借秦卿的名义修复的吗?”
既然这些被毁了一部分的遗作都藏在月一鸣那里,那就没有其他任何人能接触到了,修复者自然不做他想。
还有叶渠拿给她看的那幅画,画上那几句“卿卿”。
况且,卿如是很清醒地知道,这世上最熟悉她的簪花小楷的人,除了崇文,就只剩下月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