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曹烨直起身,还是去医院吧。
他原路返回,走到医院大厅时已经十点多了。
下了电梯他拐进卫生间,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又整理了一下情绪,气色看上去不太好,如果黎悠问起来,就说有些感冒吧……曹烨这样想着,走出卫生间,朝黎悠的病房走过去。
病房门没关,虚掩着,留了很窄的一条缝。曹烨走近了,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到黎悠在说话,那声音放得很轻,像是不想被人听到。
“……说实话,当年任性生下小烨,有时候想想还是挺后悔的……”曹烨听到黎悠这样说。
那声音微微叹息,说完之后,又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没接下一句话。
曹烨握着门把手的那只手松开,那沉默的间隙里,他对着门缝里黎悠的背影怔了一会儿。
黎悠的声音又响起来:“护士把他抱给我看的时候,我当时想,以后该为自己的冲动负责了……”
曹烨不想继续听下去了,他垂下眼,放轻脚步,转身朝电梯的方向快步走过去。
如果曹修远的那则录音是一把锋利的刀刃,在他来不及反应时就迅速刺穿了他,那黎悠刚刚这句话就像一招化骨绵掌,听到的瞬间只觉得受到了一击,没那么疼,但过了几分钟之后,那钝痛感却密密麻麻地泛了上来,无孔不入地顺着骨头缝钻出来,让他没办法假装出一副平静镇定的表情。
失魂落魄。
他妈妈黎悠说后悔生下他,说他只是个冲动,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当年的冲动负责而已。
所以自己的出生就是不受欢迎的,没人希望他能来到这个世界上。
难怪曹修远对自己那么冷漠,他根本就不希望有自己这个儿子。
他是错误,是冲动,是负担,是累赘。
真是令人绝望。那你们想要我怎么办?去死吗?
曹烨走出医院,医院门口设置了红绿灯,他忘了看,径直穿行过去。
赶着要过绿灯的车子正一路疾驰,这时猛地刹了车,车轮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声响,司机探头出来骂:“找死啊?!”
是啊,我找死,所以你怎么没撞死我啊……曹烨有些漠然地想。
他随便找了一家酒店住下,仰躺在床上,闭上眼,心想或许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或许一醒过来,就发现时光还停留在他十五岁那年,他躺在蓝宴的天台上,身下铺着报纸,有点硬,硌得后背有些难受,但他的心情却很好。
然后他好像真的看到了天上的云,他跟梁思喆说,我爸是这世界上最牛的导演,捧红了很多新人演员,章明涵你知道吧?年纪最小的最佳新人。寅叔也很厉害,他就像哆啦a梦一样,我爸提什么要求他都能办到,至于我妈呢,她很美,是很有名的小提琴家,你知道她?她很厉害对不对?
倏地像是拍电影一般的,镜头一转,转到了他跟梁思喆一起被郑寅接去试镜的那一天。
郑寅从衣柜里帮他选出了一身适合试镜的衣服,还用手指帮他把头发捋顺。
章明涵朝他走过来,开玩笑说“哎你成语懂得还不少嘛”。
跟了曹修远很多年的剧组工作人员专门来看他,说曹导和曾老师的独苗,看上去可真招人喜欢。
而至于他自己,那他看着曹修远坐在监视器后面,因为受冷落而憋了一肚子气,可还是在内心有些骄傲地想,坐在监视器后的那个男人是我爸,他就像这电影世界里的睥睨一切的王。
然后他朝镜头走过去,想看看镜头里倒映着的自己,但刚一靠近,那镜头忽然炸开了,细碎的玻璃碴子朝着他扑面而来,他朝后退了一步。
——醒了。
曹烨有些失焦地看着天花板上白炽的灯光。
原来十五岁以前活得那么开心,只是因为身边所有人都用欺骗为他构筑了一个虚幻又美好的城堡。
而现在随着真相的揭开,那座城堡就像梦里的镜头一样,碎成了渣滓,堆成了一片回忆的废墟。
他坐起来,又怔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平静了一下情绪,用酒店的电话给黎悠拨过去。
刚拨过去,又很快挂了电话。他不敢面对黎悠,连她的声音都不敢听到,怕听出她和曹修远一样的漠然。
他把电话给黎悠的男朋友拨过去,说自己今晚在朋友家里住,让他转告给他妈妈,让她别担心。
“她刚刚还给你打电话,”那叔叔问,“你怎么一直没接?”
“我手机坏了……怕打扰她休息,就给您打了电话,您让她别担心就好了,我朋友叫我过去了,我先挂了啊叔叔。”
曹烨一股脑把话说完,挂断了电话。
他害怕那叔叔察觉出他的不对劲,也害怕他把电话递给黎悠。
只想躲起来,不想面对任何人,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真相了,那些对自己好的人,他们心里究竟都在想什么?是真的对自己好吗?
辗转反侧,睡不着。
曹烨失眠了一整夜。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可他还是出了一身汗,可又好像有点冷。
忽冷忽热,汗湿的身体一片粘腻,难受极了。
可即便这样,也希望这漫漫长夜过得再慢一些,等到天亮起来,新的一天开始,章明涵是不是又会抛出新的证据?然后就会有越来越多的人接近真相,发现曹修远是个禽兽的事实。
他希望真相揭露,让曹修远万劫不复,永远不能翻身,彻底消失在公众视线中。
可他又害怕真相揭露,这样一来,他就永远活在曹修远的阴影下,这世界上但凡接触过他的人,都会知道他有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父亲,难道他要一辈子这样难堪吗?
次日下午,最闲暇的下午茶时间,章明涵对媒体说,曹修远导演方面已经和他进行了私下和解,所以接下来,他不会再向媒体提供证据。
在采访最后,章明涵说:“同时,我也希望跟我有过一样遭遇的演员,能勇敢站出来和我一起发声,让类似的事情不要再发生在别的新人身上。”
“你指的是梁思喆吗?”记者直白地问。
“我没有指任何人。”章明涵说。
曹烨当时正从酒店搭乘出租车去医院,车载广播上播到这个采访,提到“梁思喆”三个字时,前一天大脑中的嗡鸣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这次更尖锐,更刺耳,让他头疼欲裂,以至于他不得不低下头,用两只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
“麻烦您……把广播关了。”曹烨对司机说。他摸索着去开车窗,但灌进来的风带着热气,让他更加难受。
他让司机停车,下车走了一会儿,脑中的嗡鸣声才弱了下来。
继而他又觉得有些可笑,章明涵这臆测来得毫无根据,他自己被猥亵,便以为梁思喆也跟他有过一样的遭遇。
当年《十三天》试镜之后,他陪梁思喆在剧组房间里换衣服,被保安大叔误以为他们在里面“偷鸡摸狗”,那时候梁思喆差点去跟保安动手理论,如果真被曹修远猥亵,他又怎么可能忍气吞声?
不管怎么样,他绝不相信梁思喆和曹修远之间有过超出导演和演员的任何关系。
而这段本应标志着事件结束的采访,却将把舆论推向了最高潮。
“曹修远一方能答应私下和解,证明那些证据都是真的。”
“没得洗了,他们自己都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