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喜欢大唐的生活。
从刚开始时的抗拒,到接受,到最后慢慢喜欢,这个过程花了好几年。
正因为喜欢,才慢慢投入感情,投入以后未免多了几分“爱之深,责之切”的情怀,大唐的某些优点甚至是千年之后的现代社会都缺少的,比如人与人之间的真诚,比如直爽豪迈讲道理的纯朴风气等等,当然,也有一些不好的地方,比如和亲制。
所谓“和亲”,便是将皇室公主嫁予异国君王或王子,以达到相对稳定和平的外交目的,虽说大唐风气开放,但女子的地位终究还是比男人低很多的,尤其是皇家的公主,地位虽尊崇,但基本没有人权可言,每一个公主生下来都是为将来的政治目的而存在的,皇帝把每一个公主都做好了安排,这个公主将来必须下嫁给某位功臣之子,那位公主必须赐给某国君主为妃等等,就像饭馆厨房后院笼子里的鸡,只要有客人上门,厨子便打开笼子,顺手拎只鸡出来杀掉,公主基本等同于这般地位。
当年的东阳也曾经历过这个劫难,若非李素使计,如今的她已成了高家堂上妇了。
正因为如此,李素才对所谓的赐婚和亲制深恶痛绝。
很奇怪,很矛盾的国度。
一方面自信心无比高涨,军队横扫天下,战无不胜,令周边邻国心惊胆战,国内民风朴实,君圣臣贤,另一方面,却将这个国家地位最尊贵的公主当成不要钱的礼物似的到处送,这个国家送一个,那个国家送一个,这种只有战败国才干的屈辱事情,大唐干起来却毫无心理压力,满朝上下从皇帝到臣民,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妥,仿佛一个战无不胜的国度送几个公主出去根本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李素很不理解这种逻辑,横扫天下的大唐帝国就算为了外交目的有和亲的必要,那也应该让异国的公主嫁给本国的皇子才对,为何偏偏反过来,让本国最尊贵的公主不远千里跑到异国他乡独伺虎狼?
这很不正常,看起来像是精神分裂病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所以李素很反感,所以,李素今日终于忍不住在李世民面前直言不讳。
有些话,必须要说,不论对国家还是对心爱的人,只有喜欢,才会痴傻。
“子正言辞中似对赐婚和亲隐有愤意……”李世民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中书舍人暂停,缓缓道:“还在怨恨朕当年将东阳许配给高家之事?”
李素一惊,顿觉自己刚才说话的情绪有点不对,于是急忙道:“臣不敢,已是往事,臣当年有恨,如今无恨。臣今日所言的,是和亲这件事。”
李世民盯着李素的表情看了一阵,然后哂然一笑,也不说信不信,挥手示意中书舍人继续记录。
“子正之意,和亲制不可取?”
李素垂头道:“臣以为,确实不可取。”
李世民叹道:“然则诸国朝拜臣服,皆以大唐为宗主,求娶公主亦是为了边境安宁,诸国遂以娶得大唐公主为荣,若大唐不再送公主和亲,边境安宁何所得?若无通姻之好,诸国君主心中不安,怎知不会心生异志,徒生事端?”
李素平静地道:“诸国之荣,却是我大唐之耻!诸国若欲求得心安,何妨将他们自己的女儿嫁来大唐?陛下十数皇子,皆是人中龙凤,任选一人赐婚,也不会委屈了她们,如此,两国仍是通姻邦交,边境仍然安宁,大唐是上国,一无战败,二无心亏,岂有将本国公主赐赠番蛮之理?”
李世民苦笑摇头。
李素的话有道理,关于和亲之说,随着大唐这些年国力军力愈发强大,李世民对异国番邦的政策也渐渐有了改变,这种改变是建立在强大的实力和自信之上的,“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是李世民亲口说过的话,这句话充分看出大唐对异国番邦的民族政策倾向,“独爱之如一”,这句话说得简单,可做起来却很难。
既要照顾各国君主的情绪,尊重他们的风俗人情,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变得曲意逢迎,于是“软中带硬,恩威并济”便成了大唐对所有异国的态度,可是,大唐要让万邦臣服朝拜,要让所有异国心甘情愿叫李世民一声“天可汗”,还要边境安宁,不生战事,做到这些很难,只有态度是不够的,还要拿出诚意,什么是诚意?送公主和亲就是诚意,可以说,大唐公主是李世民施行民族政策的重要一环,大概意思就是说:你看,朕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送出去了,你们还不识相点,别老给朕生事添麻烦。
于是,从武德年到贞观年,许多公主就这样被送给了异邦和亲,成了一件民族政策的牺牲品,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反过来说,如果大唐徒然停止送公主和亲,还要异国君主把他们的女儿送来大唐,结果必然不一样了,这就给了别人一种霸权的印象,从外交上来说,这是很不利的。至少可以肯定,那些君主们一定会炸锅,通常来说,和亲算是国策,国策的突然改变,一定会引发诸多连锁反应,这些连锁反应的后果,恐怕连李世民都无法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