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夜,小岗坡,窑洞外。
听着那声熟悉的吼声,李素从未像今日此刻般欣喜,满足。
是的,老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比平时虚弱,但至少他还活着。
隐秘地朝对面看不见的树丛里打了个手势,李素领着众人猫着腰继续朝窑洞接近,离洞口只距数丈时,李素愈发小心翼翼,生怕惊动了敌人而逼其铤而走险,造成严重的后果。
朝后翻手往下一压,身后的部曲们纷纷伏低身子,将身躯最大限度地隐藏在浓密的树丛中,李素悄悄探头往外张望,一看之下顿时两眼圆睁,怔怔看着数丈外的战场震惊地张大了嘴。
数丈外,李道正身着破旧皮甲,皮甲已被划开了无数道口子,零零碎碎地挂在身上,口子缝隙里正往外渗着血,手中握着一柄丈二长戟,戟尖锈迹斑斑,上面沾满了鲜红的血,血顺着戟尖蜿蜒往下,将长戟的木杆也染红了。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刹那的光亮里,李素看见李道正头发凌乱,怒目圆瞪,却如一尊天神执戟而立,身前不与处,数十人弓着腰,恶狠狠地盯着他,如群狼伺虎,择机而噬。
李道正的身后,正躺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李素从体型便不假思索地认出来了,是王桩。王桩的旁边还躺着一道娇小的身影,远看似乎是他的婆姨周氏,李素大急,借着不时划过的闪电光亮凝目望去,却见王桩和他的婆姨虽然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但二人的胸膛却仍有微微的起伏,显然还活着,只不知伤情如何,李素这才稍微放了心,此时也顾不得细想为何王桩和他的婆姨会出现在窑洞外,眼睛已紧紧盯住战场中间的老爹。
李素无比震惊,印象里的老爹从来都是憨厚的,苍老的,有着农户常见的木讷,跟所有种田的老农一样,最大的兴趣便是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没事便蹲在田边,沉默地注视着地里的庄稼,脸上布满着和土地一样的皱纹和沧桑。
如此平凡的老农形象,为何今夜此刻再见时,却完全变了味道?仅只一柄长戟,一身破甲,仅只是平平常常站在那里,却如盖世英雄般威风凛凛,身后数丈便是窑洞,窑洞内住满了妇人老弱,然而李道正只有一人,便将所有的危险拦在手中的那柄长戟之后,犹如一座千古雄关,虽一人而立,却万敌莫开。
李素一直处于呆滞状态,老爹此刻的模样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眼前这个老爹好陌生,平日熟悉的眉眼此刻变了另一种味道,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平凡木讷的老农,分明是一位久经杀阵的大将军,那眼中喷薄的杀气,还有那柄滴血的长戟,都仿佛在昭示着曾经无限风光的往事。
一时间,李素竟忘了动作,只是藏在树丛深处,呆呆地注视着老爹的样子。
围着李道正的敌人显然不这么想,他们急于结束这场战斗,十名李家部曲已倒在泥泞的地上不知生死,现在他们面前唯一站着的敌人只有李道正一人,杀了李道正,窑洞内的那些妇人老弱根本就是一群待宰的羊,而李安俨交给他们的军令也就顺利完成了。
决定生死的一刻,敌我双方都杀出了凶性,每个人都拿出了鱼死网破的气势,为首的校尉像饿狼盯住垂死的猎物般,在李道正身前丈外半圆游走,夜空又划过一道闪电,刹那的光亮过后,天地再次陷入一片漆黑,所有人的视线也出现了瞬间的盲态,校尉抓住了这一瞬的机会,忽然厉吼着向前冲去,麾下数十名将士亦毫不犹豫地挥刀上前。
李道正大喝一声,手中长戟猛地一挥,几乎下意识般的蹲身,长戟朝下呈半圆横扫,伟岸的身躯突然转了个圈,长戟舞出一片虚幻的光影,无数虚假的幻像戟影里,一道真实的戟尖从万千虚像中幻假为真,仿若毒蛇出洞般,狠辣刁钻地一戟刺出,正中一名敌人的胸腹,敌人惨叫,李道正飞快拔出长戟,眨眼间刺向另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又刺中了另一个敌人的脖颈正中,长戟拔回,李道正收势而立,由动至静,疾若流星,短暂一刹过后,李道正仍如天神般屹立原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地上,却新添了两条亡魂。
剩下的敌人大惊,飞快抽身而退,避免再被那柄神鬼莫测的长戟刺中,战场中间,敌我双方再次陷入长久的僵持对峙,互相寻找下一次致敌于死地的机会。
短短一刹的厮杀过招,李素躲在茂密的树丛中,全都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惊悚万分。
李素是带过兵的人,也亲自与敌人浴血厮杀过,对大唐军队击敌的一些招式套路多少有几分了解,而李道正刚才使出那简单的几招,李素一眼便看懂了,那分明是典型的大唐军队里的搏杀招数,简洁有效,一招制敌,绝无花哨。
李素表情越来越震惊,老爹……何时竟会大唐军队里的招数?而且使得这般娴熟,再加上老爹此刻那杀气凛然的神态,还有那万夫莫开的无畏气势,平日那佝偻木讷的老农形象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此刻的模样重合。
根本不是同一个人啊,难道眼前的是老爹的双胞胎兄弟?
抬手杀了两个敌人,李道正身上的伤口再次崩裂渗血,然而气势却不减分毫,执戟立于窑洞前,如同横刀立马的大将军,迎着骤急的雨点,暴喝道:“李某说过,大丈夫欲取功名,当豁命以赴,大好头颅在此,有本事尽管来拿!”
校尉和麾下府兵已杀红了眼,恶狠狠地瞪着李道正,神色狰狞地道:“会拿的,你的大好头颅,我们一定会拿到的,姓李的,你负伤无数,此刻失血盈升,下盘虚浮,想必已是强弩之末了,放倒你只需最后一击,最后一击……”
李道正哈哈大笑,恶声道:“你们可以再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