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宰相门第的她,很清楚权贵阶层一旦疯狂起来,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尽管不认同宋根生为人处世的方式,但他毕竟是顾青的手足兄弟,为了不让顾青失去这位兄弟,张怀玉不得不贴身保护他。
宋根生今日离城是为了视察城外村庄的土地现状。
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懒洋洋的很没精神。
“宋根生,我写的信应该已送到长安了,以顾青的本事,想必很快会查出谁是这些土地真正的主人,而且很快会与那位主人化解恩怨,不再追究你的鲁莽……我还是那个意思,宋根生,你快把那个姓蔡的人放了吧,否则顾青在长安为你做的一切等于白费了。”张怀玉跟在他身后无奈地劝道。
宋根生微笑道:“先不急,张姑娘,你今日随我去各个村庄走一遭,随便看看,过了今日,如果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我可以听你的。”
张怀玉叹了口气,这书呆子本事不见得高明,但性子却是真的很倔。
村庄是宋根生离城后随机选的。
站在城门闭着眼随手指了一个方向,然后众人便朝那个方向一直走。
走了一个多时辰,众人终于来到一个村子,村子显得很破败,鸽笼一般低矮的房屋错落在村子里,很多房子前面杂草丛生,显然很久没人住了。
众人慢慢走进,看到那些破败无人居住的低矮民居后,不由惊讶地面面相觑。
张怀玉与少年们都是石桥村出来的,石桥村如今已是青城县最富裕的山村了,因为有了瓷窑,村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都变得比以往讲究。附近村庄的闺女皆以嫁进石桥村为荣,在张怀玉和冯阿翁的主持下,石桥村也在有意识有计划地慢慢扩建村子,吸纳更多的人口迁居石桥村。
跟石桥村的繁华比起来,同样是村庄,这里却萧条破败像一座废弃的坟岗。
宋根生皱眉,站在村口久久不语,张怀玉神情怔忪,垂头沉思。
“为何不见村民?”同行一名少年终于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宋根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叹道:“因为村民已没了土地,没有土地便没了生计,留在村里只能等死。”
懵懂的少年不解地问道:“为何没了土地?”
“因为土地被有权有势的豪绅权贵抢走了。”
“土地也能抢?”
“土地当然能抢,一张地契,一把惺惺作态的铜钱,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从此便彻底属于别人了。”
少年仍旧不解:“我可以不卖呀,不在地契上画押,别人能奈我何?”
宋根生冷冷道:“我有权有势,我命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架在你妻子儿女的脖子上,你卖不卖?你敢不卖吗?”
少年气得涨红了脸:“朗朗乾坤,没王法了吗?我去告官!”
宋根生冷笑,指了指自己,道:“大唐敢受这种案子的官,只有我一人。而我,至今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不然张姑娘为何把你们调派到我身边保护我?”
正说着,远处破败的民居走出一群人,他们步履蹒跚,老幼居多,青壮极少,老人牵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向村口,每走几步老人们都会回头留恋地看一眼,然后抬袖抹泪。
沉默无声的哭泣尤令人压抑。
宋根生心头一紧,快步迎上前拦住了他们。
“诸位乡亲要去哪里?”
为首一名六十来岁的老人打量了宋根生一眼,今日宋根生没穿官服,衣裳质地颇为普通,看起来像个平凡无奇的山村少年。
老人没了戒意,抹泪叹息道:“要走了,哪里有活路便去哪里……”
“诸位为何背井离乡?”
老人指了指村子周围的梯田坡地,惨然笑道:“地都是别人的了,我等要么卖身为奴,世世代代做牛做马被人驱使,要么马上离开,纵是乞讨吃草根树皮也要当个堂堂正正的人……”
宋根生从怀里掏出一个饼,蹲下身掰开,分给两个孩子,然后叹道:“你们离开了也很难有活路的……”
老人摇头:“天要绝我,夫复何言?只求下一世投个好胎,莫活在这不见天日的世道了。”
“你们的田地被何人所夺?”
“整个村子的地被好几家地主瓜分了,我等已是村子最后离开的一批人,还有些人为了活命,已跟主家签了卖身死契,从此成了他们的奴仆。”
宋根生神情难受,沉默半晌,轻声道:“田地被人所夺,你们或许……或许可以报官。”
老人讥诮地笑了:“官?官只会加我们的赋税徭役,哪里会管这种事?我等还是去蜀州城看看吧,听说那里繁华似锦,若是乞讨的话,约莫能活下去。”
宋根生拳头攥紧,指节用力过度而泛白。
他身后的张怀玉和几位少年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一把铜钱,递给了老人。
老人一愣,急忙领着村民朝他们拜下,宋根生心中一痛,飞快让开。
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下,一众衣衫褴褛的村民扶老携幼离开了。
宋根生站在空荡荡的村口仰天长长叹息,良久,忽然转过头盯着张怀玉的眼睛,缓缓地道:“张姑娘,你还觉得我应该息事宁人吗?”
“治下子民流离失所,我宋根生身为一县之父母,若对此惨状仍不闻不问,我宋根生枉自做官,枉自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