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抓的次数多了,从刚开始担心到最后的数落。后来他依稀明白了,只要路口有军人守着,他们就没法离开这座村子,也没法见到爸爸。

小孩子逻辑能力很简单,世界观也是一加一等于二,非黑即白,觉得想见爸爸和逃出村子划上了等号。

“好像是在那三个月之后,我又偷跑出去,意外发现竟然没人守,我顺着路一路往下跑,居然也没人追来,后来我到了驻军的地方才发现,一个营的人都不见了……过了几天,我才知道是发生bao乱乱,除了我们住的那座村,其他城市全乱了。边境时常不太-安宁,总有些境外的流寇想钻进来做坏事。我记得我当时被带回家,发现家里多了个满头是血的陌生人,正和我妈说什么 全乱了,到处都在杀-人放火,千万不能出去。”

容铮听到这里,有些耳熟,他愣了片刻后,突然又想起什么:“你们当时是在西南吗?”

西南地区少数民族多,语言不通,信仰也不同,又临近好几个国家边界,难免有心之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恰好那时候沿海局势紧张,国内党派之争又厉害,有些蠢蠢欲动的势力就忍不住起了心思,到处拱火添乱。

容铮记得小时候是乱了一阵,周鹏他爸早年一直驻守西南,那年党派之争严重,上面担心他爸拥兵自重,下令把人调了回来。谁也没想到他一走那边就乱了,往日被压着打的流寇开始对边境居民疯狂烧杀抢掠。容铮他爸那时候正值壮年,需要立一些战功,就主动请命去了,还连带稍上了他。但具体情况记不清了,毕竟已经过了十几年。

容铮只能记得一些味道,硝烟和血弥漫的味道,可见那时候战局有多混乱。

“是。”舒墨微微一停,若有所思看了他一眼,随后低声说,“那群人其实有个窝点,就藏在村子后面的原始森林里,平时总来村里要物资,给不出来,就捅上一刀。虽然不伤及性命,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视觉效果还是挺震撼的。村里人没办法,只有掏空了东西给他们,那段日子可以说和地狱一样,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盼着,想每半个月来会我家的那些军人,但时间到了,那些军人没来,反而来了一群手无寸铁的大学生。”

容铮略微一思索,就明白怎么回事。那时候国内外局势紧张,以军队的角度肯定是先稳定国家安全。

西南边境地势崎岖,山高谷深,军队驻扎人数有限,不能面面俱到,只能先保障主要的边境城市和交通要道的安全。

“那群大学生是从城里来的,据说是宣传什么反迷信,解放群众思想,培养无产阶级精神,经常到村里头来做演讲,还会带一些书和放映机,在村里的大坝做宣传,还和我们撞见过很多次。”说到这里,舒墨眯了眯眼睛,语气忽然变得有些冷,“我哥非常不喜欢那群人,说他们爱慕虚荣,思想都有问题,很极端,还爱抱团,不准我去找他们。我哥这人虽然矫情又事多,但我清楚他不是爱随便背后嚼舌根的人,所以我也下意识疏远他们。那时候大乱,他们住的校舍自然被流寇占领了,只好从小路逃到了村里来……”

容铮并不插嘴,默默地守在旁边,听他说话。

“……村民朴素性情简单单纯,很快收留了他们,就像当年对初来乍到的我们一样,提供住的用的,但也因为这样,这些村民意外地容易被人煽动。我妈特别善良,对人没有太大的戒备心,她自作主张接待那些大学生到家里住,没想到,噩梦就是这时候开始了。”

说到这里,舒墨嗓音忽然有些抖了,他用力咳嗽一声,像是说得太急,不小心被口水呛住,用手盖住嘴xiong胸-脯急速地起伏了下,随后深吸了口气,等气喘匀了,才撑开生理性发红的眼睛,目光落在面前的水杯上。

容铮一直在关注他,见状轻轻把杯子递给他,端详着他神色问:“还行吗?”

舒墨摇了下头。

“谢谢,没问题。”他又咳了一声,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喘匀了气后,继续说:“那时候流寇三天两头到村里闹,除了抢吃的,这种地痞流-氓欲-望可不止为了满足饱腹之欲,还会偷偷抓村里女人到野地里……那时候闹得人-心-惶-惶,但村里女人毕竟风吹日晒,满足不了他们。那几个大学生细皮嫩肉,害怕自己受害,忽然起了个心思,撺掇村里人瞧上了我妈。他们里应外合,找借口支开我哥,还有家里的看护,然后借口说让我妈和人谈一谈,逼着我妈上了车。我妈那么聪明的人一下就感觉不太对劲,但那群人抓着我,我妈不得不从,可我还天真以为是去玩,非要跟着一起去了,然后被我妈藏在了那间红砖房角落的一个小衣柜里……”

墨墨乖,我们玩个小游戏。

捂住耳朵,闭上眼睛,不要出声。

心里默数到一百,妈妈就回来了。

容铮轻轻一呼气,浑身鸡皮疙瘩全冒了起来。

“我小时候一直想不通,村民明明对我们很好,怎么会忽然做出这样的事情。”

因为事关自己,不能再高高挂起,涉及了自身利益,那就不能再袖手旁观,别人出事,只要和自己没关系就好。

看平时大家有多照顾你,这个时候就是该回报的时候。你不过只是牺牲了一点点,又没有要你的命。反正你也是两个孩子的妈了,多一次也没什么。你总不忍心看那些没成家的小姑娘被人祸害了吧,放心,不会跟别人说的。你只是牺牲小我,但却救了大家啊!

容铮心重重地沉了下去,目光扫过灯光下舒墨略显苍白的脸,下意识握紧了拳头,语气还是柔-软的,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舒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虚浮地说,“我妈每三天会被送过去,那些人次次都要把我带上,可能觉得我是个好玩的玩意,也或许是这种违反道德的禁-忌也能添加某种情趣。我妈想反抗,但立刻就会换一身鞭打。她太柔弱了,根本没办法抵抗,只能哭着哀求他们把我关进衣柜里……我什么也不懂,只是下意识害怕黑漆漆的柜子,可我也不敢出去,因为我听见我妈在压抑地低声哭。回到家,晚上做噩梦又梦见被关在柜子里,我就开始哭,哭我数不到一百,觉得我妈之所以受伤生病,是我数不到的缘故。所以我就去求我哥教我数数,我要数到一百,推开那扇门去看看……”

容铮血一下冲到头顶,只觉得浑身像被烫铁撩过一样,一股无名火生了出来,恨不得冲到十几年前、舒墨还小的时候,拿着一把机关枪把所有人全轰了,再轻手轻脚走进那房间,推开那角落里的柜子,把还没来得及受到任何伤害的小舒墨拎在怀里抱走。

“……我哥知道事情前后当即发了疯,我第一次看见我哥失态成那样,他发了狂一样冲到我妈那里质问,得到答案后,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在家里又吼又叫。我害怕极了,却只知道哭,模糊中听见他说要报仇,单枪匹马冲出去……”舒墨低声说,“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没太大的伤,可却抢回来一把枪。那时候我们已经计划从村里逃走,行李准备好了,就等我哥回来。我哥一回来,阳哥 我哥的村里朋友,就领着我们躲出去,想要趁夜离开。谁知道消息传得那么快,我们前脚刚出门,那些大学生就领着村民劈头盖脸地冲进来,他们大吵大嚷,拿着锄头斧头,彻底撕破了平时伪善的脸,就是要来抓我们给那帮匪徒谢罪。”

容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曾拿着那张照片,设想过许多次舒墨的童年,想象过或许他经受过家庭暴力、父母离异、亲人去世,出过严重的事故。但没有一个童年,比他现在听到的这个更加阴暗,更加令人难受。

他听得耳膜嗡嗡作响,手脚发麻,五脏六腑一阵阵发疼,好像有一口裹了病毒的痰刚刚卡在嗓子眼里,全身都不对劲。他站起来在不大的厨房来回踱了几步,依旧闷得难受。

于是容铮走到连接厨房和花园的落地窗旁,开了条一人侧身宽的缝。这时候屋外狂风正呼啸而过,暴雨大过疏通的速度,水已经漫上了台阶,几盏线路本身就有问题的路灯不堪重负地闪了闪,最后终于没能再亮起来。

呼啸而来裹挟着热浪的暴雨噼里啪啦砸着雨棚,这场雨似乎无休无止,雨越来越密,风越来越大,声声击在玻璃上,顺着打开的缝隙滴滴答答流进屋里,仿佛要破开那扇碍眼的窗户。

舒墨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就见那晃来晃去鬼影一样的树枝被流动的雨幕模糊,再也没了之前的恐怖阴森。那顺着缝隙流通进来的新鲜空气,清澈,冰凉,略带一些草木的气息,吹走了他身上刚冒出头的戾气、怨气还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