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十日谈 [意]卜伽丘 1751 字 2022-09-18

他贫苦无告,光景凄惨,简直沦落到求乞的地步。他一路上忍饥挨饿,来到罗马找第图斯,看看他是否还顾念旧情。到了那里,他打听到第图斯依然健在,很受罗马人尊敬,因此就去到他家门前,等待第图斯回来。他落到这般难堪的境地,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只是设法让第图斯看见他,认出他,先来招呼他。不料第图斯竟没有注意到他,管自走了过去;他只道第图斯看见了却故意避开他,这时候他想起了自己从前对他那样仁至义尽,如今他却忘恩负义,不禁恨恨地离开了,心里非常沮丧。这时天色已黑,他肚子又饿,身边又没有一文钱,东走西逛,不知道上哪儿去是好,真巴不得快些死了的好。不久,他无意中来到这城里的一个荒凉地区,看见一个大洞穴,便走进去过夜。他先哭了一阵,哭得筋疲力尽,便倒在那光秃秃的地面上睡着了,说来好不可怜。

天快亮的时候,有两个盗贼带了赃物来到这个洞里。两人为了分赃不均而大打出手,结果那强的一个杀死了那弱的一个,逃了。吉西帕斯听得这片闹嚷声,又看着眼前这番情景,心想,他求死不得,如今可是个大好机会,用不着自杀也可以结束自己的残生。因此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不走,后来巡丁闻讯赶来,气势汹汹地把他逮走了。在审汛时,他一口承认那个人是他谋害的,谋害之后却无法从那个洞中脱逃,执政官马卡斯·瓦罗命令把他按照当时的习俗钉在十字架上处死。

这时凑巧第图斯来到执政官的法庭上,听见人家在谈这件案子,便把犯人的脸打量了一下竟立刻就认出了是吉西帕斯,不禁大为惊异:他的好友怎么会遭到这般悲惨的命运,又是怎样来到罗马。他一心想要搭救他,但眼看除了自己代他认罪以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搭救得了他,于是急忙走上前去大声说道:

“马卡斯·瓦罗,快把这个死囚叫回来,他是无罪的。今天上午你的巡丁发现的那个死尸实在是我谋杀的,我这桩罪行已经够冒犯神的了,我再也不愿意让另一个无辜的人为我冤枉而死,否则我可真是罪上加罪了。”

瓦罗大吃一惊,可是全法庭的人都听到他的话,他身为官员,名誉有关,不得不依法办事,就叫巡丁把吉西帕斯押回来,当着第图斯的面对他说道:

“这件事对你性命攸关,我们没有对你用刑,你怎么竞疯到这般田地,不是你犯的罪也承认是你犯的?据你说,昨天晚上那条人命是你谋害的,现在这里有一个人说,谋害人命的不是你,是他。”

吉西帕斯向那人望去,原来是第图斯,心里完全明白第图斯这样做是为了搭救他,报答他从前的恩典,不禁伤心地哭了起来,说道:

“瓦罗,那人实在是我杀害的;第图斯要搭救我的一片好心现在已经太晚了。”

只听得第图斯说道:“执政官,你也看得出这人是个外地人,而且你们在那个死人身旁逮住他的时候,他手无寸铁。你还可以看出,他所以这样轻生求死,原是为了境况艰难,所以你应当把他开释,来判处我应得的罪名。”

执政官见他们两人争着认罪,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这两个人都不是正凶?他正在盘算着如何开脱他们,这时忽然走进来一个青年,名叫帕白列斯·安北斯塔斯,是个臭名昭彰的恶棍,全罗马没有哪个人不知道他,那条命案就是他干的。原来他眼见这两人平白无故地代他受过,不禁天良发现,就对瓦罗说道:

“执政官,这回我是命里注定要来排解这两个人的争端,我也不知道是哪一个神明在鞭策着我的良心,要我非到你这里来投案不可。你们听着:他们两个人争着认罪,其实谁都没有罪。今天破晓时分被杀死的那个人是我杀的。当我和那个后来被我杀死的人分赃的时候,我看见这个苦命人正睡在那儿。至于第图斯,用不着我为他洗雪,因为他的声名已经传遍了每一个地方,谁都知道他不是做这种事情的人。所以我请求你赶快释放了他们,按照法律来判我的刑。”

这件事传到了屋大维耳里,屋大维把他们三人都召了去,问他们为什么一个个争就死刑,他们把实情禀明。于是屋大维开释了那两个无辜的朋友,同时也赦免了那另外一个人,理由是,他能爱护那两个好人。事后第图斯先责备吉西帕斯不该不信任朋友和怕难为情,然后就欢天喜地,把他带回家去,莎孚朗尼亚见了,感动得流出泪来,只当他是个亲兄弟一般接待他。等他休息了一阵。吃了些东西,精神恢复了,第图斯就拿出一些体面的服装来让他穿上,和他共享自己所有的家赀房产,又把自己的妹妹孚维亚嫁给他为妻。各事办妥之后,又对他说:

“吉西帕斯,现在请你拿定主意:你是愿意长远住在我这儿呢,还是愿意带着我给你的一切回到阿凯亚去呢?”

吉西帕斯一方面因为受到故乡的放逐,另方面有感于第图斯的友情,便决定做一个罗马人,长住在这个城里。从此他和孚维亚,第图斯和莎孚朗尼亚,两对夫妇同住在一幢大屋子里,极其融洽,彼此之间的友谊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样看来,友谊真是一样最神圣的东西,不光是值得特别推崇,而且值得永远的赞扬,它是慷慨和荣誉的最贤慧的母亲,是感激和仁慈的姊妹,是憎恨和贪婪的死敌;它时时刻刻都准备舍己为人,而且完全出于自愿,不用他人恳求。可惜现在很难看到朋友之间能够这样崇尚义气了,这都是人类贪得无餍的心理所造成的过错和耻辱,以致每个人都在斤斤较量着自己的利益,哪里还顾它什么友谊不友谊?早把它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们想,若不是为了友谊,天下还有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财富、什么样的亲属关系能够使吉西帕斯那样为第图斯的恋情、眼泪和叹息所深深感动,以致把自己心爱的未婚妻也割爱于他呢?若不是为了友谊,还有什么法律、什么威胁、什么恐惧能够制止吉西帕斯不在隐蔽的地方、在黑暗里、就在他自己的床上,伸出他那年青的双臂、去拥抱那位美丽的姑娘呢——说不定那位小姐正在等待他的抚爱呢?若不是为了友谊,有什么荣誉、什么酬报、什么职衔,能够引诱吉西帕斯为了满足一个朋友的心意,竟不惜抛弃自己的亲友和莎孚朗尼亚的亲友,把那千万人的无理取闹和嘲笑诬蔑置之不顾呢?

再说第图斯,他当时大可以装做没有看见他的朋友,那样做决不会有人责备地,可是当他的朋友自己招来杀身之祸的时候,他竟然毫不犹豫地舍身去救他,这是由于什么力量的推动?友谊!第图斯眼见他朋友走上了穷途末路,竟不假思索,拿出自己广大的家产来和他共享,他怎么会那样慷慨大方呢?为了友谊!他明知他朋友已经穷愁潦倒,却大胆把自己的亲妹子许配于他,这是为了什么原因呢?为了友谊!

我们知道,天下人都希望自己亲友众多,兄弟成群,儿女绕膝,财源茂盛,仆从如云。可惜他们一个个都只为自己着想。连一片树叶子脱下来都怕打破自己的头,至于父兄师长有了天大的急难,全不放在心上,而朋友之交却完全是两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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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尊贵的太太小姐们,为了给你们消遣解闷,我担当起这一个艰巨的工作来;承蒙天主的照应,当初我在这部书开头所许下的诺言,现在总算全部完成了。我认为,天主赐给我帮助,并非由于我自身具有什么功绩,而是全靠你们虔诚的祷告。所以我首先应该向天主谢恩,其次就要感谢你们;从此我就可以放下我这支笔,让我疲乏的手休息一下了。不过我很知道,我这些故事并非什么不可侵犯的东西,免不了会遭受别人的非难——我在第四天的开头也曾提到过这点——因此,在搁笔以前,我想对哪一位太太小姐或是别人可能提出的责问,简短地答复一下。

也许有哪位太太小姐会说,这些故事里涉及男女的事情太多,不是正经的女人所应该说、或应该听的。我否认这一点,因为只要措辞妥当,天下是没有什么事情讲不得的,而我自信我在这方面做得很得体。

就算你们指责得对吧(因为我不想跟你们争论,情愿让你们占上风),那么我还有许多现成的理由可以作答辩。第一,即使书中的叙述有什么地方近乎猥亵,那么这原是决定于故事的性质,凡是有见识的人,用平心静气的眼光看一下,就会承认,我要是不把故事改头换面一番,那就没有旁的方法来叙述了。假使文章里面,偶然有一两个名称或字眼有欠文雅,叫你们听来不堪入耳——因为你们这班自命正经的女人把语言看得比行为更重要,只想在表面上装得规矩,而骨子里并不是这样——那么我这样回答:一般男男女女整天都在说着“洞眼”啊,“钉子”啊,“臼”啊,“杵”啊,“腊肠”啊,“什锦香肠”啊等等的这一类话,人家可以这么说,那么为什么偏不容许我这么写呢。再说,我这支笔照理该和画家的笔享受同等的权利。画家可以画圣迈克尔斩蛇,圣乔治杀龙,画里的人用枪也好,用刀也好,都随他的便。不但这样,他还可以把亚当画成男的,夏娃画成女的,画那为了人类得救而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有时他让耶稣脚上钉着一枚钉子,有时又让他脚上钉着两枚钉子,为什么偏要对我加上种种束缚呢?

况且大家也知道,这些故事并不是在教堂里讲的,在教堂里,才用得到洁净的字句,才应该怀着圣洁的思想,尽管在一部教会史里,可以找到不少类似我那些故事里的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