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九尚未奔近皇帝身边,已有两名锦衣卫卫士挥刀拦住。崇祯忽见女儿到来,说道:“
你来干甚么?快出去。”一个三十来岁、满脸浓须的胖子说道:“贼兵已破潼关,指日就到京师。你到这时候还是不肯借兵灭寇,是何居心?你定要将我大明天下双手奉送给闯贼,是不是?”阿九怒道:“叔叔,你胆敢对皇上无礼!”袁承志心知这就是图谋篡位的诚王了。只听那胖子笑道:“无礼?他要断送太祖皇帝传下来的江山,咱们姓朱的个个容他不得。”
嚓的一声,将佩剑抽出一半,怒目挺眉,厉声喝道:“到底怎样?一言而决!”崇祯叹了口气道:“朕无德无能,致使天下大乱。贼兵来京固然社稷倾覆,借兵胡虏,也势必危害国家。朕一死以谢国人,原不足惜,只是祖宗的江山基业,就此拱手让人了……”
诚王拔剑出鞘,逼近一步,喝道:“那么你立刻下诏,禅位让贤罢!”崇祯身子发颤,喝道:“你要弑君篡位么?”诚王一使眼色,一名锦衣卫卫士拔出长刀,叫道:“昏君无道,人人得而诛之!”袁承志听了他口音,心中一凛,烛下看得明白,原来这人正是安大娘的丈夫安剑清。
阿九怒叱一声,抢起椅子,挡在父皇身前,接连架过安剑清砍来的三刀。诚王带来的众侍卫纷纷拥上。袁承志见阿九支持不住,抢入人圈,左臂起处,将两名侍卫震出丈余,右手将金蛇剑递给阿九,自己站在崇祯身旁保护。十多名锦衣卫抢上来要杀皇帝,都被他挥拳踢足,打得筋折骨断。阿九宝剑在手,精神一振,数招间已削断安剑清的长刀。诚王眼见大事已成,哪知长平公主忽然到来,还带来一个如此武艺高强之人护驾,大叫:“外面的人,快来!”何铁手、何红药、吕七先生及温氏四老应声而入,突然见到袁承志,无不大惊失色。温方达眼中如要喷火,高声叫道:“先料理这小子!”四兄弟围了上去。
阿九退到父亲身边,仗着宝剑犀利,敌刃当者立断,诚王手下人众一时倒也不敢攻近。但她见敌人愈来愈多。袁承志被对方五六名好手绊住,缓不出手来相助,情势十分危急,正心慌间,忽见一个面容丑恶、乞婆装束的老妇目露凶光,举起双手,露出尖利的十爪,喝道:“把金蛇剑还来!”袁承志这时已打定主意,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无论如何要先救皇帝,使得勾引清兵入关的阴谋不能得逞,待闯王进京之后,再来手刃崇祯以报父仇,这是先国后家、先公后私的大义。但温氏四老武功本已十分高强,再加上吕七先生与何铁手,登时自顾不暇,百忙中见阿九头发散乱,宝剑狂舞,渐渐抵挡不住何红药的狠攻,突然灵机一动,闪得几闪,避开了吕七先生当头砸下的烟袋和温方山横扫过来的钢杖,窜到何铁手跟前。何铁手笑道:“我们以多攻少,对不住啦!”说着顺手一钩。袁承志侧头避过,喝道:“你几十个教徒不要命了么?”何铁手一怔,跃出圈子,袁承志跟着上前。
温方达双戟疾刺他后心。袁承志对何铁手道:“你给我挡住他们!”何铁手道:“甚么?”袁承志闪避温氏四老与吕七先生的兵刃,叫道:“你想不想见我那姓夏的兄弟?”何铁手自从见了青青那俊美的模样,已然情痴颠倒,难以自已,忽然间听到这句话,心中怦怦乱跳,紧急中不暇细想,回身转臂,左手铁钩猛向温方悟划去。
温方悟怎料得到她会陡然倒戈,大惊之下,皮鞭倒卷,来挡她铁钩。但何铁手出招何等狠辣,又是攻其无备,只一钩,已在温方悟左臂上划了一道口子。钩上喂有剧毒,片刻之间,温方悟脸色惨白,左臂麻痹,身子摇摇欲坠,右手不住揉搓双眼,大叫:“我瞧不见啦…
…我……我中了毒!”温氏三老手足关心,不暇攻敌,疾忙抢上去扶持。
袁承志登时缓出手来,见何铁手钩上之毒如此厉害,也不觉心惊,一转头见阿九气喘连连,拚命抵挡何红药和安剑清的夹攻,眼见难支,当下斜飞而前,捉住何红药的背心,将她直掼了出去。安剑清一呆,被阿九一剑刺中左腿,跌倒在地。
那边何铁手已和吕七先生交上了手,吕七先生见到温方悟中毒的惨状,越打越是气馁,提起烟管猛挥三下,跃出圈子,叫道:“老夫失陪了!”何铁手笑道:“吕七先生,再会,再会!”这时温方悟毒发,已昏了过去。温氏三老不由得心惊肉跳,一声暗号,温方义抱起五弟,温方达、温方山一个开路,一个断后,冲出书房。何铁手追了出去,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叫道:“这是解药,接着。”温方山转身接住。何铁手一笑回入。这一来攻守登时异势。袁承志和阿九把锦衣卫打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殿门开处,曹化淳突然领了一批京营亲兵冲了进来。袁承志见敌人势众,叫道:“阿九、何教主,咱们保护皇帝冲出去。”阿九与何铁手答应了。三人往崇祯身周一站,正待向前夺路,曹化淳忽然叫道:“大胆奸贼,竟敢惊动御驾,快给我杀!”众亲兵即与锦衣卫交起手来。诚王惊得呆了,叫道:“曹公公…
…你……你不是和我……”一言未毕,曹化淳一剑已在他胸口对穿而过。这一来不但众锦衣卫大惊失色,袁承志、何铁手、阿九三人更是奇怪,只有崇祯在心中暗赞曹化淳忠义。原来曹化淳在外探听消息,知道大势已去,弑君奸谋不成,情急智生,便去率领京营的守备亲兵,进乾清宫来救驾。锦衣卫见曹化淳变计,都抛下了兵器。曹化淳连叫:“拿下去,拿下去!”众亲兵将锦衣卫拿下。一出殿门,曹化淳叫道:“砍了!”霎时之间,参与逆谋的人都被杀得干干净净,那正是他杀人灭口的毒计。何铁手见局势已定,笑道:“袁相公,明日我在宣武门外大树下等你!”说着携了何红药的手,转身而出。崇祯叫道:“你……你……”
他想酬谢护驾之功,何铁手哪里理会,径自出宫去了。
崇祯回过头来,见女儿身上溅满了鲜血,却笑吟吟的望着袁承志,这才惊魂略定,坐回椅中,问阿九道:“他是谁?功劳不小,朕……朕必有重赏。”他料想袁承志必定会跪下磕头,哪知袁承志昂然不理。阿九扯扯他的衣裾,低声道:“快谢恩!”袁承志望着崇祯,想起父亲舍命卫国,立下大功,却被这皇帝凌迟而死,心中悲愤痛恨之极,细看这杀父仇人时,只见他两边脸颊都凹陷进去,须边已有不少白发,眼中满是红丝,神色甚是憔悴。此时夺位的奸谋已然平定,首恶已除,但崇祯脸上只是显得烦躁不安,殊无欢愉之色。袁承志心想:“他做皇帝只是受罪,心里一点也不快活!”
崇祯却哪里知道袁承志心中这许多念头,温言道:“你叫甚么名字?在哪里当差?”他见袁承志穿着太监服色,还道他是一名小监。袁承志定了定神,凛然道:“我姓袁,是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师袁崇焕之子!”崇祯一呆,似乎没听清楚他的话,问道:“甚么?”袁承志道:“先父有大功于国,却被皇上处死。”崇祯默然半晌,叹道:“现今我也颇为后悔了。”隔了片刻道:“你要甚么赏赐?”阿九大喜,轻轻扯一扯袁承志的衣裾,示意要他乘机向皇上求为驸马。袁承志愤然道:“我是为了国家而救你,要甚么赏赐?嗯,是了,皇上既已后悔,求皇上下诏,洗雪先父的大冤。”崇祯性子刚愎,要他公然认错,可比甚么都难,听了这话,沉吟不语。这时曹化淳又进来恭问圣安,奏称所有叛逆已全部处斩,已派人去捉拿逆首诚王的家属。崇祯点点头道:“好,究竟是你忠心。”曹化淳见了袁承志,心中鹘突:“这人明明是满清九王的使者,怎地反来坏我大事?”
袁承志待要揭穿曹化淳的逆谋,转念一想,闯王义军日内就到京师,任由这奸恶小人在宫中当权,对义军正是大吉大利,当下也不理会皇帝,向阿九道:“这剑还给我吧。我要去了!”阿九大急,顾不得父皇与曹化淳都在身边,冲口而出道:“你几时再来瞧我?”袁承志道:“殿下保重。”伸出手要去拿剑。阿九手一缩,道:“这剑暂且放在我这里,下次见面再还你。”说着凝视着袁承志的脸,眼光中的含意甚是明显:“你要早些来,我日日夜夜在盼望着。”
袁承志见崇祯与曹化淳都脸露诧异之色,不便多说,点了点头,转身出去。阿九追到殿门之外,低声道:“你放心,我永不负你。”袁承志心想眼下不是解释之时,也非细谈之地,说道:“天下将有大变,身居深宫,不如远涉江湖,你要记得我这句话。”他知闯王即将进京,兵荒马乱之际,皇宫实是最危险的地方,是以要她出宫避祸。哪知阿九深情款款,会错了他的意思,低下了头,柔声道:“不错,我宁愿随你在江湖上四处为家,远胜在宫里享福。你下次来时,咱们……咱们仔细商量吧!”
袁承志轻叹一声,不再多说,挥手道别,越墙出宫。只见到处火把照耀,号令传呼,正在大捕逆党从属。他挂念青青,急奔回到正条子胡同,见青青、焦宛儿、罗立如三人已安然回来,这才放心。他一晚劳顿,回房倒头便睡。醒来时已是巳牌时分,出得厅来,见水云、闵子华率领着十六名仙都弟子在厅上相候。原来他们得悉袁承志府上遭五毒教偷袭,是以过来相助。袁承志道了劳,告知黄木道人多半尚在人间。仙都众人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