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铺,向掌柜的请问。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温家有甚么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还一些东西。”那掌柜冷笑道:“那么你是温家的朋友了,又来问我干甚么?”袁承志讨了个没趣,心想这里的人怎地如此无礼,见街边两个小童在玩耍,摸出十个铜钱,塞在一个小童的手里,说道:“小兄弟,你带我到温家去。”那小童本已接过了钱,听了他的话,把钱还他,气忿忿的道:“温家?那边大屋子就是,这鬼地方我可不去。”
袁承志这才明白,原来姓温的在这里搞得天怒人怨,没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无礼。他依着小童的指点,向那座大屋子走去,远远只听得人声嘈杂。走到近处,见数百名农人拿了锄头铁靶,围在屋前,大叫大嚷:“你们把人打得重伤,眼见性命难保,就此罢了不成?姓温的,快出来抵命!”人群中有七八个妇人,披散了头发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将过去,问一个农夫道:“大哥,你们在这里干么?”那农夫道:“啊,你是过路的相公。这里姓温的强凶霸道,昨天下乡收租,程家老汉求他宽限几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墙上,受了重伤。程老汉的儿子侄儿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伤,只怕三个人都难活命。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评评这个理看。”
正说之间,众农夫吵得更厉害了,有人举起铁耙往门上猛砸,更有人把石头丢进墙去。
忽然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条人影倏地冲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已有七八名农人给他飞掷出来,跌出两三丈外,撞得头破血流。袁承志心想:“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时,见那人身材又瘦又长,黄澄澄一张面皮,双眉斜飞,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们这批猪狗不如的东西,胆敢到这里来撒野?活得不耐烦了?”众人未及回答,那人抢上一步,又抓住数人乱掷出去。袁承志见他掷人如掷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与温青是甚么干系,倘若前晚他与温青在一起,那么他抵敌荣彩等人绰绰有余,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农夫抢了出来,大声道:“你们打伤了人,就这样算了吗?我们虽穷,可是穷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几声冷笑,说道:“不打死几个,你们还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个中年农夫后心,随手甩出,把他向东边墙角掼去。就在这时,两个青年农夫一齐举起锄头向他当头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横,两柄锄头向天飞出,随即抓住两人胸口向门口旗杆石上掷去。袁承志见这人欺侮乡民,本甚恼怒,但见他武功了得,若是纠缠上了,麻烦甚多,只想等他们事情一了,便求见温青,交还黄金之后立即动身,哪知这瘦子竟然骤下杀手。眼见这三人撞向墙角坚石,不死也必重伤,不由得激动了侠义心肠,顾不得生事惹祸,飞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农夫右腿往后一拉,丢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当真如箭离弦,急射而出,抢过去抓住两个青年农夫背心,这才挺腰站直,将两人轻轻放落。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传的轻功绝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轻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这一来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温家地点已知,不如待晚上再来偷偷交还,于是一放下农夫,立即转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个农夫死里逃生,呆在当场,做声不得。那瘦子见他如此武功,惊讶异常,暗忖自己投掷这三人手法极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掷去,此人居然后发先至,将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来头。见他转身而去,忙飞身追上,伸手向他肩头拍去,说道:“朋友,慢走!”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并不闪避,肩头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却也不运劲反击,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惊,说道:“阁下是这批家伙请来,和我们为难的么?”袁承志拱手道:“实在对不起,兄弟只怕闹出人命,大家麻烦,是以冒昧扶了他们一把。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领,何必跟这些乡民一般见识?”
那瘦子听他出言谦逊,登时敌意消了大半,问道:“阁下尊姓?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温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这里的么?”那瘦子道:“我也姓温,不知阁下找的是谁?”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温青温相公。”那瘦子点点头,转身对数十名尚未散去的乡民喝道:“你们想死是不是?还不快滚?”
众农民见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来,适才见了两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纷纷散去,走远之后,便又大骂,行得越远,骂得越响。乡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们骂些甚么。
那瘦子也不理会,向袁承志道:“请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随他入内,只见里面是一座二开间的大厅,当中一块大匾,写着三个大字:“世德堂”。厅上中堂条幅,云板花瓶,陈设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绅大宅的气派。
那瘦子请袁承志在上首坐了,仆人献上茶来。那瘦子不住请问袁承志的师承出身,言语虽然客气,但袁承志隐隐觉得他颇含敌意,当下说道:“请温青相公出来一见,兄弟要交还他一件东西。”那瘦子道:“温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温正。舍弟现下出外去了,不久便归,请老兄稍待。”袁承志本来不愿与这种行为不正、鱼肉乡邻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温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温正实在没甚么话可说,两人默然相对,均感无聊。等到中午,温青仍然没回,袁承志又不愿把大批黄金交与别人。温正命仆人开出饭来,火腿腊肉,肥鸡鲜鱼,菜肴十分丰盛。等到下午日头偏西,袁承志实在不耐烦了,心想反正这是温青家里,把金子留下算了,于是将黄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说道:“这是令弟之物,就烦仁兄转交。兄弟要告辞了。”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传来一阵笑语之声,都是女子的声音,其中却夹着温青的笑声。温正道:“舍弟回来啦。”抢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温正道:“袁兄请在此稍待。”袁承志见他神色诡秘,只得停步。
可是温青竟不进来。温正回厅说道:“舍弟要去换衣,一会就出来。”袁承志心想:“
温青这人实在女人气得紧。见个客人又要换甚么衣服?”又等良久,温青才从内堂出来,只见他改穿了紫色长衫,加系了条鹅黄色腰绦,头巾上镶着一颗明珠,满脸堆欢,说道:“袁兄大驾光临,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温兄忘记了这包东西,特来送还。”温青愠道:“
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绝无此意,只是不敢拜领厚赐。就此告辞。”站起来向温正、温青各自一揖。
温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说道:“不许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温正也脸上变色。温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紧事须得请问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里有事要办,下次若有机缘,当再前来叨扰。”温青只是不允。温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们就别耽搁他。”温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这包东西带走。你说甚么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迟疑了一下,见他留客意诚,便道:”
既是温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气了。”
温青大喜,忙叫厨房准备点心。温正一脸的不乐意,然而却不离开,一直陪着,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温青尽与袁承志谈论书本上的事。袁承志对诗词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却是从小研读的,温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谈起甚么淝水之战、官渡交兵之类史事来。袁承志暗暗钦佩,心想:“这人脾气古怪,书倒是读过不少,可不似我这假书生那么草包。”温正于文事却一窍不通,听得十分腻烦,却又不肯走开。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谈了几句武功。温正正要接口,温青却又插嘴把话题带了开去。
袁承志见这两兄弟之间的情形很有点奇怪,温正虽是兄长,对这弟弟却显然颇为敬畏,不敢丝毫得罪,言谈之间常被他无礼抢白,反而赔笑,言语中总是讨好于他。如温青对他辞意略为和善,他就眉开眼笑,高兴非凡。到得晚间,开上酒席,更是丰盛。用过酒饭,袁承志道:“小弟日间累了,想早些睡。”温青道:“小弟局处乡间,难得袁兄光临,正想剪烛夜话,多所请益。袁兄既然倦了,那么明日再谈吧。”温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里睡吧。
”温青道:“你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里睡。”温正脸色一沉,道:“甚么?”温青道:“有甚么不好?我去跟妈睡。”温正大为不悦,也不道别,径自入内。温青道:“哼,没规矩,也不怕人笑话。”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斗气,很是不安,说道:“我在荒山野岭中住惯了的,温兄不必费心。”温青微微一笑,说道:“好吧,我不费心就是。”拿起烛台,引他进内。穿过两个天井,直到第三进,从东边上楼。温青推开房门,袁承志眼前一耀,先闻到一阵幽幽的香气,只见房中点了一支大红烛,照得满室生春,床上珠罗纱的帐子,白色缎被上绣着一只黄色的凤凰,壁上挂着一幅工笔仕女图。床前桌上放着一张雕花端砚,几件碧玉玩物,笔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笔,西首一张几上供着一盆兰花,架子上停着一只白鹦鹉。满室锦绣。连椅披上也绣了花。袁承志来自深山,几时见过这般富贵气象,不觉呆了。温青笑道:“这是兄弟的卧室,袁兄将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门。袁承志室内四下察看,见无异状,正要解衣就寝,忽听有人轻轻敲门。袁承志问道:“哪一位?”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盘,说道:“袁少爷,请用点心。”把盘子放在桌上,盘中是一碗桂花炖燕窝。
袁承志虽是督师之子,但自幼穷乡陋居,从来没见过燕窝,不识得是甚么东西。他成年以来,初次和少女谈话,很有点害羞,红着脸应了一声。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爷……少爷,嘻嘻,吩咐我来服侍袁少爷的。袁少爷有甚么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没……没甚么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头咭咭一笑,说道:“那是我家少爷特地炖给袁少爷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对。小菊一笑出门,轻轻把门带上了。袁承志将燕窝三口喝完,只觉甜甜滑滑,香香腻腻,也说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开被头,浓香更烈,中人欲醉,那床又软又暖,生平从未睡过,迷迷糊糊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