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山寂静。
夕阳如血,从重重山峦中徐徐沉下,将无边林莽染上一片瑰丽的金色,更装点出山中的烂漫秋意。
山脉南面的一处深谷,却连一丝阳光也没有,七道浓黑的烟雾从谷底蒸腾而上,悬停在山谷上空,宛如在碧空中绽开了七朵妖异的墨莲。
这便是传说中武林七大禁地之一,天风谷。
山峦绵延的青色到此戛然而止,每一块岩石都呈现出浓黑的色泽,其中还点染着若有若无的金光,远远望去,昼夜也仿佛在这里错乱。一片瑰丽的夜空画卷般在青山深处铺开,衬着周围煌煌日色,显得分外诡异。
传说此谷位于天地阴阳交界之处,钟灵毓秀,生长着千种奇花异草,本是苗人采药收蛊的胜地。然而十数年前,这片山谷突然被无数金蚕蛊占据。
金蚕蛊是《蛊神经》上排名第一的毒物,若能役使,得一便可称霸一方,本是武林中极为罕见的至宝。此地,成千上万只金蚕蛊竟同时出现,布满了天风谷中的每一寸土地,真是武林中旷古未闻的奇观。
然而,没有人敢觊觎谷中的金蚕。
那七道烟雾,乃是比桃花瘴更毒的黑眚月莲毒障,中之立死,足以让侵犯者尸骨无存。即便精通蛊毒之术的高手,也挡不住任意十只金蚕的合击,更何况谷中金蚕何止千万!
于是,苗人蛊师中暗自流传着一个不敬的传说,即便是蛊神亲自下凡,也无法踏足天风谷一步。
唯有每年中秋例外。
这一日,谷底的黑障会稍稍散开,满谷的金蚕也会让开一条小道,从谷口直通谷底。这最神秘的禁地仿佛得到了神魔的赦令,网开一面,默默等候着大胆的访客。
然而,每到这个时候,人们却更加远远躲开。因为他们知道,这一日的天风谷,远比平时还要可怕。
谷中除了千万金蚕外,还栖息着七头上古异兽。
七禅蛊。
这些异兽就沉睡在谷底的神魔洞中。每隔七年的中秋之夜,神魔洞开启,它们便会苏醒。此间若有人闯过天风谷,踏足神魔洞,便会引起神兽震怒,不光侵犯者尸骨无存,还将给整片苗疆带来巨大的灾难。
没有人怀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七年之前的中秋夜,附近十八峒的苗人都听到一声兽吼,吼声惊天动地,山峦动摇。此后干旱、蝗灾、天火……相继而来,折磨了十八峒苗寨整整一年。
从此之后,再无人敢侵犯这神魔之怒。
吉娜却是个例外。
她去天风谷并不是为了采药、寻蛊,而仅仅因为,她想再看一眼七禅蛊。
某个深夜,熟睡中的她被兽啸惊醒,几个哥哥都被吓得哭了起来,唯有她好奇地打开窗,四处张望,想看看传说中的神兽到底有没有三头六臂。
然后,她看到了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时,天空呈现出瑰丽的紫色,琉璃一般清明、通透,没有一丝瑕疵。一团夺目的光晕明月般悬浮在天际,却是如此耀眼。
她并没有看到狰狞恐怖的神兽,而看到了一双正从光晕中缓缓消散的眸子。
那双眸子是如此夺目,哪怕漫不经心地看上一眼,也会永生难忘。它却又毫无形迹,仿佛只是光与风偶然的邂逅。
然而,天地之间的一切美丽、威严、智慧却都在这里会聚、沉淀。这双眸子中涵盖的竟是无限广袤的天空,是滋长万物的大地,也是阅尽众生的轮回。
这是只有神佛才有的眸子。
它不仅仅是天地间最无言的赞美,也是人们心中永远的、光明与梦想。
吉娜努力睁大眼睛,想将它看得更清,但那光晕却在无声破碎,飞散,化为万亿尘埃。她看到的,只是这眸子消失前的惊鸿一瞥,却觉得如此熟悉,仿佛在渺不可知的前生,她已悄悄凝视了千年。
或许,前生她就是一只鸟儿,默默地守候它身旁,为它歌唱,为它落泪,为它思念。
千万年的相思还没有回报,今生,她那幼小的心已再度被它迷惑。
吉娜伏在窗棂上,直到东方发白。她心中暗暗发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身在何处,也要再见它一面。
那年她才八岁。
七年后,吉娜长成了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姑娘,苗山中各种传说里的鬼山、魔地都去探访了一番,却再没有发现这双眸子的影子。她对神魔洞的向往也就越来越浓,好不容易被她等来了神魔洞重开的机会,又岂能放过?
八月十五那天,吉娜早早出门,赶到天风谷前,太阳还没有落山,吉娜就坐在山崖上,吃过干粮,又重新收拾好了包裹,沿着古藤下到了谷中。
今日的天风谷,黑障退去,景色清明了很多。谷中没有生长花木,只有一种极粗的藤萝,在漆黑的岩壁上纠结盘旋。仿佛传说中的上古巨人,挥动如椽巨笔,在石壁上写下的怪异文字。点点金光就从这些文字的空隙中透出,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耀眼。
吉娜知道,这些金光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金蚕蛊了。
她仔细看去,这些金光并非嵌在岩壁上,而是悬停空中。每一道金光,都笼罩着一团极薄的雾气,宛如一个个水疱,只要轻轻一碰便会破灭,其中的金蚕就会破壳而出,恢复出狰狞的姿态,将侵犯者撕咬粉碎。
吉娜不敢怠慢,小心翼翼绕开岩壁,向神魔洞方向行去,刚走了两步,就绊在了一块石头上,重重地跌了一跤。
吉娜从落叶中爬起来,正要向那石头踢上两脚泄愤,却发现那石头竟发出一声,缓缓动了起来。
饶是吉娜胆大,也不禁惊得大叫起来。定睛一看,脚下的却不是石头,而是一个人!
那人从头到脚都被一袭黑色斗篷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面貌。他挣扎着,似乎想站起来,但又力不从心,只得倚着岩石坐下,两道冷光从斗篷下透出,狠狠盯在吉娜身上。
吉娜也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指着他膝盖道:“你受伤了?”两三寸长的羽箭从那人膝头透出,箭尾青羽已被鲜血染红。
那人的目光更加冰冷,却并不回答。
吉娜是个毫无心机的孩子,虽然隐约感到了他的敌意,却不忍见死不救。她急忙赶过去,掏出手绢帮那人包扎伤口。
那人失血太多,已无力抵抗,只得任由她摆弄。他的目光一直冷冷盯着吉娜的动作,若这个小姑娘不是真心为他治伤,那么就算不能起身,也至少有七种方法能立刻杀死她。
吉娜完全不知道他的心思,仔细为那人包好了伤口。
那人的目光也缓和了些,对吉娜道:“把我胸口的红色瓶子拿出来,喂我吃下去。”声音虽有些嘶哑,但仍掩不住的妩媚好听。
吉娜不由完全怔住了:“是个姐姐?”
那人声音陡然一厉:“快!”
吉娜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在她怀中一阵乱掏。没想到她身上藏着这么多各式各样的瓶子,正一个个分辨,却不小心触到她的伤口,那人闷哼一声,正要发怒,又强忍了下去。
好容易吉娜找出药丸,喂她服下,又见她失血过多,于是将随身的水袋解开,递了过去。
那人没有喝,只闭目坐着。过了一会儿,似乎是药效发作,那人渐渐缓和过来,对吉娜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吉娜怕说出神魔洞的传说,会将她吓坏,于是编了个谎言:“我帮阿婆采药,不小心迷路才走到这里的。”
那人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却也并不再问。
又过了一会儿,那人道:“小姑娘,你可知道我是谁?”
吉娜睁着大眼睛,摇了摇头。
那人缓缓道:“我是百蛊门门主,蓝彩衣。”
吉娜点了点头,却是一脸茫然。
蓝彩衣见吉娜没有听过她的名字,有点失望,只得叹息了一声:“我因为被坏人追杀,才会昏迷此处。”
吉娜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蓝彩衣道:“我本要去神魔洞取七禅蛊,没想到在这里中了敌人的埋伏……”
吉娜大眼睛忽闪忽闪道:“七禅蛊?那是什么啊?”
她不禁想起了七年前看到的那双眸子,难道这眸子的主人,竟然就叫做七禅蛊?
那人有些不耐烦:“你背我去神魔洞,我再告诉你。”
她似乎颐指气使惯了,说出话来一派命令的口吻。吉娜倒也不以为意,答应了一声,背起蓝彩衣就走。
蓝彩衣目光闪烁,心中盘算,一到神魔洞,就杀人灭口。
吉娜背着蓝彩衣,气喘吁吁地在山路上跋涉着。好在她年纪虽小,但在苗疆爬高蹿低也习惯了。她一面爬山,不时还回头问问蓝彩衣累不累,伤口痛不痛。蓝彩衣看她一派天真,不似作伪,防备之心也渐渐淡了。
涉过一条小河,蓝彩衣让吉娜在草地上休息,缓缓道:“七禅蛊,传说乃是七只上古神兽,经异人练化后,具有惊天动地的无上威能。一旦寄身,寄主的一切都将被神蛊改变,从此,剑术、内功、杀气、智慧、容貌……无一不臻于绝顶。这就是七禅蛊的力量,也是天下人觊觎它们的原因。”
吉娜听得目瞪口呆,她久处苗疆,对蛊术也略有了解,但却从未听说蛊术能给人如此大的改变。
蓝彩衣对她的少见多怪不屑一顾,继续道:“十数年前,书生邱渡无意得到了七禅蛊,顿时从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成为天下敬仰的大侠。但邱大侠不幸在武林大会中,与魔教长老同归于尽。七禅蛊也受到了重创,其中六只都陷入了常年沉睡,只有此生未了蛊受伤最轻,每隔七年苏醒一次,为七禅蛊遴选新的主人。”
她看着岩壁上的点点金斑,脸色变得沉重起来:“天风谷有万千金蚕蛊把守,除了中秋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靠近。而神魔洞中的金蚕,却比谷中还要多上千倍!”
吉娜看了蓝彩衣一眼,有些担忧地道:“这么危险,姐姐现在身体又受伤了,可一定要小心……”
蓝彩衣的笑声中有些苦涩:“没有什么小心不小心的。我此去神魔洞,就是要接受此生未了蛊的考验。它若认可,我从此成为七禅蛊主人,金蚕蛊也自会追随我左右。若不,我便会被那些金蚕撕咬得粉身碎骨。”
吉娜大惊失色:“那……那姐姐还是不要去了,还是等七年后养好了伤……”
蓝彩衣挥手打断吉娜的话:“金蚕蛊天下无敌,养不养好伤对结果毫无影响,何况……”她的声音透出些许苦涩,“何况,这已是我唯一的机会。”
吉娜愕然:“为什么?”
蓝彩衣道:“十年前,我修炼蛊术入魔,多方搜索奇方异术,才勉强苟延残喘,活了下来。如今药物的作用越来越小,我已等不到下个七年了!”山风吹来,她紧紧抱着黑色斗篷,肩头却仍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那么痛苦,那么无助。
吉娜眼中波光盈盈而动,喃喃道:“没想到姐姐这么可怜……”她抬起眸子,“可是,姐姐有成功的把握吗?”
蓝彩衣冷哼了一声,似乎不屑吉娜的疑问:“七禅蛊虽然难得,但我却是天下极少数拥有神蛊钥匙的人之一。”
吉娜不禁又起了好奇心:“哦?七禅蛊的钥匙,到底是什么啊?”
蓝彩衣看了吉娜一眼,道:“告诉你也无所谓,因为你就算知道了,也是得不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的。”
吉娜脸上一红,分辩道:“我可没有想要……”
蓝彩衣冷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笼罩在黑纱下的脸:“这就是钥匙。”
吉娜瞪大眼睛,全然不明白她的意思。
蓝彩衣的眼中泛起光芒:“上次战斗后,其他六蛊都陷入常年沉睡,因此,替七禅蛊选出新主人的责任只能落在此生未了蛊身上。此生未了蛊的作用就在于改变寄主的容貌,因此,它选择主人的标准不是武功,而是容貌。”
容貌?
吉娜不禁一怔。
蓝彩衣将目光投向远天,傲然重复了一遍:“传说此生未了蛊乃是天上神魔,它能让每个人看到心中对至美至爱的想象。因此,也只有真正的绝色美人,才能得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
吉娜听着她的话,脸上流露出痴迷之色。她不禁又想起了那双眸子,难道这就是自己心中的至美至爱吗?
那它们又属于何等样的绝色佳人呢?
一阵山风吹来,将吉娜从失神落魄中唤醒,她突然想起了什么,怀疑地望着蓝彩衣,却说不出话来。
蓝彩衣的容貌隐在黑纱下,看不真切,但隐约觉得肤色黧黑,加上如今满面血污,蓬头乱发,又哪里有一点绝代佳人的风华?
蓝彩衣看到吉娜直愣愣地看着她,不禁心头火起。
百蛊门门主蓝彩衣,当年乃是赫赫有名的苗疆第一美人。只是近年疾病缠身,少走江湖,加之百蛊门势力日益削弱,沦为江湖三流门派,声势才渐渐淡了下去。这第一美人之称,也被白水堡堡主夫人抢去了。此事蓝彩衣深以为恨,若不是如今荒郊野岭,正是用人之际,真恨不得将吉娜一掌拍死。
吉娜见蓝彩衣满面怒容,连忙把头低下,摆手道:“我,我只是想看清姐姐的样子……”
蓝彩衣冷哼一声:“你真的要看?”
吉娜怯怯地思索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蓝彩衣缓缓将脸上黑纱揭下。
吉娜啊了一声,跌坐在草地上。她此刻的神情完全不似看到了绝色美人,而是光天化日之下见到了厉鬼。
眼前这张脸,也真的和厉鬼相差无几。
粗糙黧黑的皮肤上,遍布着铜钱大小的白斑,白斑间隙点缀着无数状若蚕豆的疥疮,其中几颗还已破皮溃烂。口眼淤血歪斜,鼻子高高肿起,仿佛刚被人狠揍过一顿,看上去惨不忍睹。
蓝彩衣冷哼一声,将黑纱罩上,道:“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是这个样子。”
吉娜惊得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点头。
蓝彩衣道:“七年前,我曾去过神魔洞一次。那时,神魔洞的秘密刚刚传晓江湖,自不量力去取蛊的人,竟有两百多个。只可惜,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吉娜看了看蓝彩衣,想说:那你不是被金蚕咬成这样的吧?却终于没敢说出口。
好在蓝彩衣没有看她,而是遥望远方,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能活下来,多亏亲眼见到了秦梦楼被金蚕咬得粉身碎骨的一幕。”
吉娜愕然:“秦梦楼又是谁?”
蓝彩衣:“白水堡堡主夫人。自我练蛊入魔,闭门修养后,她就成了苗疆第一美人。当年迷恋她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白水堡堡主为了得到她,也不知杀了多少人,费了多少财力,耗了多少心机。成亲那日,聘礼是三斛南越明珠,真是古今无有的奢华。一时之间,普天下的女子无不艳羡,叹恨上天不公,没让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她轻轻冷笑了一声,“可谁知到,白水堡堡主本是断袖之人,对女色毫无兴趣。他费尽心机迎娶秦梦楼,又对她百依百顺,只不过是要骗她替自己取蛊罢了!”
吉娜听得似懂非懂:“但她为什么会死呢?”
蓝彩衣摇了摇头:“只因为她的美貌还不够。”她的声音中有些失落,“在她入洞之前,我曾仔细打量她的容貌。自负虽未必弱于她,但最多也就在伯仲之间。她没有得到此生未了蛊的认可,当年的我也未必能。因此,那一年,我没有贸然进去,而是悄悄从洞口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