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出征,郕王监国,这也是多年来的惯例,自不必多说什么。至于后宫的女人们,还和以往一样照常度日,生活上并没有什么变化,顶多因为皇帝亲征,各自都减了华服装饰,以示对国家战事的支持。太后也不大能频繁出游、看戏了,没事的时候得老实在宫里呆着,关注一下战事的进展。
当然了,在皇帝都出征的情况下,后宫中有心娱乐的人也不多。皇后从出征以后就吃起了长素,万宸妃被关了禁闭,周妃带了皇长子也是谨守门户,宫里一反往常笙歌处处的热闹,安静得连喘气都嫌大声。就连徐循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没事只在宫里闲坐着——现在善化大长公主也不好日日进宫,郕王又要监国,她也见不了什么人,没事就和韩女史、赵嬷嬷等人闲聊一番,也都是随意打发时间,心思都是牵挂在外头的战事上。
这一次出去,所有了解皇帝的人都是预算会有一败的,不过还是有信心在如此多名将的环绕下,即使败也只可能是小败,不会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不过即使如此,徐循心里也难免有些淡薄的希望:哪怕是会助长皇帝的自以为是也好,但若是能够旗开得胜的话……
虽然不切实际,但心中依然放不下这个想法,她也不往太后跟前去——以太后的性格,在她跟前,必定是强作若无其事,也许还会说出许多丧气话,也就不必勉强凑在一起彼此败兴了。留她一人在宫中,也许太后还能放开一点,放下故作无谓的面具,可以面对自己和皇帝之间复杂的关系。——虽然打从皇帝亲政以后,她对皇帝的态度就再没改过,但心中是否已对这儿子彻底失望,完全放下了母子情,却不是徐循可以揣测得了的。
不过,再是心急如焚也好,战争始终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此大战,没有两三个月更是很难得个结果。就是现在,也都还不知道有没有遇到敌人呢。算来出兵不过才十多日,也许还没走到前线都是难说的。
徐循不信佛,也不觉得念佛对于战局会有什么帮助,她很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个结果。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便会十分宁静——这种明确的认识,只能让她更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回头看来都觉得迷糊得不成,从文臣到内廷,没有人做了不该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合乎大义,可谁也没想到结果就会是这样,天下江山的稳定,忽然间就押到了一场仗的输赢上。
会赢的吧?
韩女史提到这场战争,居然也是这样犹疑不定的论调,“必定是会赢的。”
“世上哪有必胜的战争?”徐循叹了口气。“不过,应该会赢的吧——输不起啊。”
因为输不起,所以只能赢。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岂非是如在薄冰面上行走一般战战兢兢?在这样的心境里,人特别容易后悔——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不论战争结果如何,其实已经是输了。
即使无数次对自己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她没她影响不了大局,可即使如此,那沉重的负担还是压得徐循喘不上气,再多的理由,也难以排遣她沉重的心情。
肯定是他啊,名分就是他……规矩就是如此?谁能改变,谁也不能改变。
天下万民的福祉,就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矩,系于这样一个人身上,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勋戚妃嫔,都受限于这些轻飘飘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反而还要去攻击有心改变的人。当皇帝成为皇帝的那天起,也许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在他亲政以后,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胡作非为,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谵妄的狂舞、昏热的豪赌。
每一次帝位传承,都要再来一次这样的赌博,连着掷出好点数的几率有多小?掷坏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终于可以理解文皇帝等人为什么崇佛了,其实他们心里多数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谁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什么江山万年,谁真的在为后代考虑。谁都是得过且过,拆东墙补西墙,靠着运气挣扎过活,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有什么大气魄,真为天下带来盛世,只是偶然有两个幸运儿,有那份天资和运气,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过上一星半点罢了。什么真命天子,什么绝地天通、天人感应,说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除了开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余下那几位皇帝,不是因为他们厉害,他们配得上那个位置才成为皇帝,说穿了……不过运气好而已。蠢材也不会因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测起来,一举一动就值得深思、分析,就变得大有道理,永远正义……多数情况下,蠢材做了皇帝,也只会变得更蠢,更惹人厌,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只有忍而已。
忍吧,寻欢作乐吧,别去想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了,天那么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这些多累?不如饮酒簪花,片晌贪欢,还能博个风流美誉。
不过徐循自知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即使这想法带来的只有痛苦,她也不断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败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着三大营和他一道持续败给也先呢?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这样发酵下去,又真的没有人有这个勇气出面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又该怎么办?
大臣且不论,按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个亡国之君,她们也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将国亡了,运气好些,国家没覆灭便死了,运气不好的,国家覆灭那一刻,按照世间人对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国,没准还能博得后世几声不痛不痒的贞烈称许。
打从入宫开始,到死为止,不论国家兴盛还是衰亡,不论君主长命还是短寿,似乎唯一一条开心的路,便是受宠几年,早于君王死了,这般短暂的一生,才算是没受过苦楚。如若不然,余下每一条路的结果,都是如此惨痛无味,传说中的富贵与权势,君王的宠爱和亲族的尊荣,就像是吊在磨盘上的诱饵,看着多美啊,仿佛如此,已是对妃嫔们被生生压榨研磨的过程足够的报偿。一批榨干净了,还有另一批排队在外头等着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脱了,可又何曾逃脱过?磨盘始终还在绞呢,只是动作慢了几分而已。本来规矩就是如此,又有谁能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