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好,”萨尔维不知何时走进了场地,他熟悉的声音通过耳麦传了出来,一如既往地专业而谨慎,“我看到你们已经找到了那份感觉,科林,你往外移几公分,梦露维持原来的位置,灯光稍微上调一些,现在的角度太低了。另外谁去把那盆花的角度调整一下,让纹饰完全出现在镜头里……我们开始今天的第一个场景拍摄,3、2、!”
“唔……”梦露又一次皱起眉,往科林的方向翻了过去——
“cut,”萨尔维喊道,“梦露身上的被单裹松一些,翻身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破坏床单的褶皱。”
在几次ng之后,第一个镜头顺利拍竣,他们没有休息就马不停蹄地拍摄特写镜头——摄影机取代了科林的位置,而梦露则对着镜头露出了慵懒而宁馨的浅笑,笑容里还带了一些睡意——这个特写镜头里的笑容,正是两人刚才相视而笑时,从科林的眼睛里‘看到’的景色。
“感情再深刻一些,”这是一段没有明确时间起始点,也不需要采集声音的镜头,所以萨尔维直接指导起了珍妮的表演,帮助她更深的进入状态,“就只是抛开所有自制,把你的内心展露出来,他所给予你的——”
他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在寂静的摄影棚显得娓娓动人,几乎像是附在耳边的低语,“你的内心中被他吸引的,你们未曾明言,但却无法忽略的情绪——”
那种熟悉的甜蜜感又一次自她心里翻滚着泉涌而出,珍妮——一部分的她在梦露的躯壳里,就像是喝多了酒,在朦胧中又保持着相对的清醒,她意识到了这一阵情潮汹涌,然而此时此刻却无意自制,在这个场地里,有一个人吸引着她,也被她吸引,他们未曾明言,但却从未忽略,她能感受到他透过镜头传递过来的情感,这股仿佛经过克制,却又透露出无尽饥饿的恋慕,通过他的语调、他的声音和他的眼神,在她的皮肤上滚动搓揉、流连不去,而她也情不自禁地透过镜头,在他的眼神中盛放着,用她的笑容和眼神传递着——传递着那些未曾明言也无需明言的好感、吸引、爱意,发自灵魂的渴求、恋慕、需索——
“……d!”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萨尔维迸出这个单词时的发音,几乎可以说得上有些用力过猛。而随着他的这句话,本来蹲坐在床边的摄影师也直起了身子,抱起摄影机走向了床的另一边——该轮到科林来拍摄相应的特写镜头了。
随着多次的练习与熟悉,珍妮仿佛也形成了条件反射,听到‘good’以后,玛丽莲的自我认识从她的脑海里褪去,留下的则是同退出共情金手指时一般无二的厚重余味,之前用来进入角色的几段记忆在她的脑海中闪烁着,仿佛是一块块孤零零的画片,不知道该选择那副拼图进入,记者在拍打着车窗,喊着让人不快的问题——这该对应玛丽莲乘坐劳斯莱斯离开街头的回忆,还是今早珍妮乘坐保姆车进入片场的回忆?它牵引起的是玛丽莲任性而窃喜的虚荣感,还是珍妮的无奈和烦躁,它属于哪个自我,珍妮还是玛丽莲?
面无表情地走出拍摄场地,和西蒙擦身而过,珍妮这会确实是无力也无心考虑自己的人缘问题了,她几乎是一把夺过了玛丽手中捏着的手机,捏上了有棱有角的魔方手机链,这熟悉的微微刺痛让她仿佛一下就找到了和现实的联系,而随着它在手心的不断滚动,以及心里不断重复默念的‘今天是3月2日,我是珍妮杰弗森,我是陈贞,我今早吃了西柚汁和培根炒蛋’——现实重新在混乱的情绪中浮现了出来,时间线简单明了:吃饭、赶赴片厂,化妆,入戏——以及最重要的,出戏。
如果是以往,玛丽莲的余味会纠缠她很长一段时间,甚至一直到她上床睡觉之前,脑海里那种乱糟糟不可收拾的感觉也依然没有消褪,在这种精神状态中入睡,做噩梦简直再正常不过。而玛姬对症下药地传授给她一些小技巧来解决这个困扰,这种以关键道具为支点进行的简短仪式,对于‘确认自我身份’有极大的帮助,珍妮对自己的生活记住的细节越多,也就越容易区分真实和虚幻。珍妮之前在读剧本的时候就试着练习过几次,效果非常不错,而让她高兴的是,这一招在实战中的效果也没有减弱多少。
当她松开手机链,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珍妮几乎又像今早来到摄影棚时一样精神奕奕了,她愉快地托着腮,凝望着西蒙的表演,一边揉捏着小魔方,一边思索着下一个镜头中玛丽莲的心态转换——而当萨尔维的眼神无意间和她碰到一起时,她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到心虚气短,难以和他对视,而是坦然地冲他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对于她的‘萨尔维心结’,玛姬也有所指点,她没有评价珍妮‘不想谈恋爱’这个决定的对错,而是告知珍妮,方法派演员的移情现象在实践中非常普遍,在拍摄中感到自己爱上导演,爱上拍档,这都非常常见,有时候,演员们会戏假情真地开始一段关系,但更多的时候,随着表演结束,这种化学反应自然而然地,也会随着清扫掉角色人格的过程而一并被清扫出去。
没有人会给这种因为表演产生的悸动定罪,否则已婚的方法派演员就根本不能认真表演爱情戏码了,所以,珍妮完全没必要因此产生负担,如果萨尔维足够专业,作为导演他应该帮助她来处理这种表演副作用,如果萨尔维也有所迷惑的话,那么坦诚的沟通也是很好的办法,事实上,玛姬认为坦诚的沟通是解决很多问题的良方。
听从切萨雷的建议,一直被证明是正确的决定,这一次也不例外,珍妮甚至隐隐有些埋怨切萨雷——如果他早一点让她去看心理医生的话,说不定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噩梦、失眠这些症状,这也算是陈贞珍妮的一个短板了,陈贞根本对心理咨询没有概念,毕竟国内这个行业才刚刚发展,而且国人对此也比较讳疾忌医,没有真正地接受,至于珍妮,她对这方面的了解也很淡薄,因为很明显,她的生活阶层是接触不到什么好的心理医生的,即使有朋友做过心理咨询,效果也没什么说服力,所以珍妮确实不知道,一个好的心理医生和一个积极配合的病患,可以多么立竿见影地解决掉一些让人非常烦扰的问题。——她确实是在和玛姬的沟通中才意识到,自己完全没必要把因为和克里斯的分手产生的罪恶感,投射到她和萨尔维的关系里。
如果萨尔维也对她有好感,他总是要展开追求的,到时再告诉他自己不打算恋爱也不迟,当然,如果这是错觉的话,她也没必要因此更加怀疑自己的心理状态,因为她在入戏中感觉到的情绪回馈有所偏差是很常见的事,就像是一个醉汉看东西会出现重影一样,没必要因此大惊小怪。
不管玛姬说得有没有道理,起码珍妮喜欢这个思路,这让她可以挺直腰杆,理直气壮地处理她和萨尔维之间的感觉,她对萨尔维有好感,在进入梦露的过程中,好感被放大,她甚至有时感觉自己爱上了萨尔维,ok,这并不值得羞耻,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她无非也是为了工作,如果萨尔维感受到了她的好感,并且因此产生困扰,他们也可以好好聊聊,一起来解决这个‘工伤’问题。
再看了萨尔维一眼,珍妮研究了他一会,放弃了这个想法:现在看来,她前段时间应该是入戏太深,再加上刚和克里斯分手,所以有些疑神疑鬼了。不管这个人是不是英国人,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总是会流露一些征兆的,而客观地看,萨尔维对她几乎从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所以她也大可不必多事。
“cut,”萨尔维说道,“good,谁给他补一些粉底,休息五分钟,我们接着拍摄下一个镜头。”
他回过头,蓝眼征询地看着珍妮,“你准备好了吗,珍妮?需不需要多休息一会儿,毕竟,你还在调时差。”
“五分钟就足够了,我没问题的,”珍妮送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她伸了一个懒腰,感觉到了久违的轻松与满足感:虽然也许她的水桶里依然积满了压力,虽然她还是发了疯地在满满的行程中打转,承受着无数个压力源无穷无尽的蹂躏,但——也许玛姬说得对,她的性格的确还算得上有几分坚韧。哪怕只是打开一条通道,关上一个龙头,她的世界都会灿烂起来,而在此时此刻,当问题已经有了解决的曙光,影片拍摄接近完成的现在,再回头去看之前的痛苦,一切又仿佛是那么的微不足道了,甚至可以说还算值得,毕竟——“信不信由你,萨尔,为了这部电影,我早就燃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