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道不敢,然后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陛下兴致很好,围在母后身边问来问去,还想陪她一起游园子。她担心他的课业,有心拒绝,陛下立刻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崔先生,朕可不可以请一小会儿的假,陪母后到处走走啊?”大大的眼睛里全是渴望。
他听人说过,这两年来陛下和太后唯一的相处时间便是每晚太后考量他功课那一个时辰。除此之外,太后都在潜心礼佛,不过问宫中事务。算起来,这可怜的少年已有许久不曾同母亲一起玩乐过了。
他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昨日的文章作得很好,臣当时便允诺过可以给陛下放个假。您若想今日休息,自然是可以的。”
皇帝如闻天籁,立刻高高兴兴地拉住云娘的手,笑道:“那母后,让儿子陪您去泛舟吧!”
顾云羡看着姬桓一脸迫切,心头一软,再转头正好对上崔朔平和恬淡的目光。明明是极静的眼神,下面却好像蕴含了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略一思忖,轻声道:“那,多谢大人。”吩咐宫人准备小舟,她与陛下要去游湖。
母子二人和一大群宫人呼啦啦地离去,留他跪在原地恭送,不去看那个早已刻在心中的身影。
那时候江南的友人们已经给他送了书信,邀请他尽快南下,但他知道他是不会走的,至少十年内都不会。他承诺过会辅佐幼帝直到他能够独当一面,他要把他教导成一位有道明主,完成他后半生最重要的一个任务。
更重要的是,留在这九重金阙,他还能时不时见她一面。
如同今日这样的偶遇,虽然从头到尾两人都不曾说过几句话,却已足以让他把它归纳进记忆,妥帖收藏。
后来他也开始礼佛,如同中年之后的王维,将自己放入另一个玄妙的世界,整个人、整颗心也变得沉静。
其实认真回想起来,思慕她这么多年,他渴盼的东西从来就很少。刚开始的时候,他曾经希望得到她,在明白此生无望之后,他便希望她能够过得好。他不曾想过强迫她,更不想给她任何负担。他只要能远远看着她,便已经够了。
可是就连这样微薄的愿望也终有覆灭的一天。
她是在一个春夜离去的。他在几天前便得知了消息,太后娘娘凤体不宁,恐……时日无多。
那天早上皇帝没有上朝,一直守在长乐宫。而他在博政殿前的广场上立了很久,直到同僚们反全都散去,直到宦官来提醒他应该出宫了。
他转过头,只见长乐宫高高的屋脊在宫阙掩映中若隐若现,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他没资格守在她榻边送她最后一程,只有在自己的府中枯坐。佟义知道他心情不好,特意放下生意过来陪他,两人于是对坐庭中,一杯接一杯喝个不停。到最后他来了兴致,亲自握着锄头挖开了梅树边的黄土,取出了里面的酒坛,“这是我十年前埋下去的五合酒,本打算选个特殊的日子喝了。今日正好,便宜你了。”
佟义没问今天为何特殊,配合地捏着酒觥坐过来,和他一起享用那一坛珍贵的陈年佳酿。
月上中天的时候,佟义已经趴在石桌上昏睡不起,而他沉默地坐在石凳上,旁边跪着一个家仆,“主公,适才宫中传来消息,太后娘娘已于半个时辰前……驾崩。”
过了很久,他才轻轻“哦”了一声,“知道了。”顿了顿又道,“未来的一个月会很忙碌,国丧期间要做些什么你们都要有数,别惹出乱子。”
家仆应了,小心翼翼地退下,动作快得仿佛逃难。而他坐在原地,看着一钩冷月,慢慢举起了酒觥。
皎洁月色下,他俊美无铸的脸上是极温柔的笑意,黑眸专注地看着月亮,仿佛在凝视最亲密的情人。
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颤抖,却又带着一丝一切都过去了的轻松,“云娘,走好。”
你终于,自由了。
如今的你,一定已经和先帝重逢了吧。
希望这一次,他不要再伤你负你。希望这一次,你可以得偿所愿,和你爱的人一起,过上安宁快乐的生活。
崔朔到达江南的两个月后,和众友人一起乘船顺着嘉河游山玩水。友人都是江南名士,个个洒脱不羁、才华横溢,此番集体出游自然不同凡响,每到一个地方就引来群众围观,其中还多是年华正好的如花女子。
又从一座城池出发之后,崔朔坐在甲板上,回忆起片刻前“掷果盈船”的盛况,摇头笑道:“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怎么还跟个少年郎君一样,真是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