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抽出一份折子,一壁看一壁示意他继续讲。
“崔公子如今已回了家乡清河郡,准备参加解试。”
解试即州县考试。大晋的科举考生共有两个来源,一是生徒,二是乡贡。由京师及州县学馆出身,而送往尚书省受试者为生徒;不由学馆而先经州县考试,及第后再送尚书省应试者叫乡贡,由乡贡入京应试者通称举人。
“朕猜到了。他已被国子监除名,要想入仕,也就只有回乡考试一途。”平淡的口气,“他要考哪一科?”
吕川低声道:“进士。”
皇帝挑眉,总算露出一分惊讶。良久,方轻笑出声:“朕早猜到他不会选明经。不过,二十七岁就去考进士,他倒是有自信。”
所谓进士和明经,都是时下最受读书人青睐的考试科目。其中进士重诗赋,明经重帖经、墨义1。帖经与墨义,只要熟读经传和注释就可中试,诗赋则需要具有文学才能。所以相比明经,进士科及第的几率要小得多,时下流传有“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说法。然而自中宗皇帝之后,进士科越来越为时人所重,例任丞相的大多是进士出身,所以即使困难,许多士子也悬梁刺股、秉烛夜读,但求一朝进士及第。
“臣听了也惊讶来着。这崔公子,当真是个志存高远的。”吕川道,“不过后来臣又想,连陛下都看重他,想来他也应是有大才干。没准到了明年放榜之日,就真成了那骑马过长街的绿衣郎!”
大晋制度,新科进士例赐绿袍,故而民间称呼其为绿衣郎。吕川这话,倒是对那崔朔颇为看好。
“朕确实看重他。”皇帝道,语气里添了几分郑重。
手中的折子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臣等附议礼部尚书,请求陛下放弃复立”。字是清秀的小楷,他却透过纸张,看到了那一夜写满酒肆墙面的隶书,端方雄浑、磅礴大气。
那是,四年前的上元佳节,崔如璟写下的。
那时候他还是东宫的皇太子,微服出去逛灯会,却在西市碰上了大热闹。他立在酒肆外,听着周围的人告诉他,写字的公子是国子监的学生,平素最爱来这里喝酒。今日上元佳节,老板特意开了一坛陈年佳酿,开口向他讨一幅字,以作酒资。
他心中惊讶,国子监的学生大多出身世家,自矜身份,竟会为了一坛酒而留下笔墨?
思绪还没转完,那边已经是一片喝彩之声。他看过去,却见平整的墙面上,一阙《子虚赋》2已然完成,洋洋洒洒一大篇,端的是难得的好墨书。
从求字一举便可看出,那酒肆的老板虽是商贾,却也是个风雅之人。今日又是这般的节庆,西市也不乏读书人,此刻全聚在这里,对着墙上的字赞不绝口。有人认出了题字的男子,脱口道:“如璟君?我当是谁,竟写出这般好的墨书,原来是清河崔氏的崔如璟。难怪难怪。”
清河崔氏,这是他熟悉的姓氏。可崔如璟他却从未听过。于是他明白了,这崔如璟应该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庶子。所以他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却整日消磨在酒肆间,为了一坛美酒竟给商贾题字。
那厢崔如璟题完字,也不理睬搭话的众人,顺手拎起那坛作为报酬的美酒,走到窗边便自顾自喝起来。他再看一眼墙上的字,提步走到他面前,含笑道:“美酒难求,敢问阁下,可否惠赐一杯?”
崔朔抬头,盯着他审视片刻,微微笑了:“美酒难求,朋友更难求。”
后来他想,也许打从一开始,崔朔便知道他的身份,会允他坐下也不是偶然。但这些他并不在意,有心也好、无意也罢,都不是他关心的重点。
重要的是,那个清俊潇洒的男子,在他们谈及僵硬腐朽的朝政时,轻描淡写说了两个字。
“新政。”
那一夜,他们坐在人来人往的西市,借着月光,一直喝到酒肆关门。
大笑告别时,姬洵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这个胸有沟壑却郁郁不得志的男人,会成为他最得力的帮手。
那晚之后,一连三年,他们再无任何交集。他是纵情任性的新君,他是风流潇洒的士子,那一夜煜都月下的指点江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