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倾尽半生心血推行的新政才刚刚步入正轨,这个时候若是后力不继,恐怕立刻便会被旧派势力反扑。还有云娘和阿桓,君王年幼,云娘又极少在朝事上插手,指望她来辅佐阿桓是不可能的。况且妇人干政,最后总容易闹出乱子来,他不希望她背负后世的骂名。他得给他们寻觅一个可以信任的依靠。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的理智也告诉了他,崔朔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召见了崔朔,面无表情地把剑抵上了他的脖颈。
崔朔对他说:“是臣痴心妄想,对皇后娘娘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臣希望陛下相信,皇后娘娘是清白的。
“求您不要因为臣的过错而迁怒于她……”
那一刻,他直接在心底嗤笑出声了。
他想问他,“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你以为你可以用自己的性命来保护她?还是说你觉得,朕会因为有一个男人在暗中思慕着她,就去伤害她?你未免太高看了自己,也太低看了朕。
“莫非你真的认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是全心全意爱着云娘的,别人都比不过你?”
但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口,他装出对云娘郁怒难消的样子,跟他打了那个赌。谋划人心多年,他自然知道怎样才能逼迫出一个人最真实的感受。
他故意给了崔朔两个选择。只因他明白,若没有后路可退,死亡也就没那么可怕,可明明有活命的机会,却还愿意拼尽全力去自寻死路,才能真正说明他的心意。
打那场比赛的时候,他有那么一瞬间希望崔朔可以输掉。虽然他输了自己的计划就都要重新来过,可至少他可以告诉自己,崔朔也不是他表现的那般在乎云娘。他也畏惧死亡,他也曾放弃过她。
可是他却赢了。
将自己逼迫至坠马、忍着脚上的剧痛也硬是从他的球杖之下抢走了彩球。
当那颗球射入自己的球门时,他好像看到了她也跟着远走了。
崔朔通过了他的考验,他便必须按照一开始的计划进行后面的事情。
他很快就要死了,而她会成为太后,崔朔会继承他们共同的志向,守护着新政,守护着万里河山,也守护着她。
他们将来会如何,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最后看了她一眼,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马球场。
他合卺同牢的结发妻子,他思之念之的如水伊人,从这一刻开始,真真正正地离开他了。
他没有料到她还会来找他。他躺在含章殿的贵妃榻上,学着她的样子欣赏外面的落日,脑中闪过她从前靠在他怀中浅笑盈盈的样子。
景虽如旧,人已不在。
一杯又一杯酒喝下去,他的意识逐渐糊涂,恍惚间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气息,是他午夜梦回怎么也抓不住的那个影子。
唇边勾起一丝笑,他想,连老天都怜悯他,所以赐给他这样一个梦魇。
可那竟不是个梦魇。
他无法描述当自己从睡梦中醒来,看到她温顺地卧在怀中时的欣喜。这一场旖旎发生在他以为自己彻底失去她之后,更加如同上苍的恩赐。
他是失足跌下悬崖的旅人,而她是长在峭壁上的花树,在他摔得粉身碎骨之前,给了他最后一段值得回味的记忆。
只可惜,他还是必须要送走她。
他当时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找过来,心里却也大致有个数。如今情况这么复杂,她多半是害怕他会因为此事降罪崔朔或者迁怒阿桓,所以来给大家求个出路。后来繁素告诉他,她把这五年的事情告诉了皇后,他又觉得她兴许是被他感动了。但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原本期待的结果。
他想要她的真心,想要她全心全意地爱上他。这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他本以为自己有足够的时间等到最后,可是上天没给他机会。既然如此,何必再拖上她跟自己一起受罪?
她如今对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感觉,但那只是感动和不得不与他共度余生的认命。他离开之后,她便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想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可以。那点若有若无的情愫,很快就会从她心里消失。
那么,就让她走吧。他一个人面对最后的日子,把一切都处理好,留给她和阿桓安枕无忧的未来。
这过程太痛苦,如果她终日在他身边,他怕自己不能专注心神,更怕他一不小心就会说出软弱的话来。他害怕自己开口恳求,恳求她不要忘记他,恳求她不要和别人在一起。他一贯自私,这是唯一一次自我奉献,坚持下去太不容易。
顾云羡离开的第三个月,沈竹央和薄熹微被他打入永巷。那两个女人神情狼狈地跪在他面前,泣不成声、磕头求饶。他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不想再听她们的砌词狡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