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善成死,清河遂定。
但此时,还有聊城尚在口前未动,还有堂邑重兵云集,还有武阳郡需要做一个说法,此次进军还需要一个响亮的收尾。
时间来到三月的最后一天,也是这个春季的最后一天,随着黜龙军三路兵马的大举且远超所有人预料的极速推进,已经意识到战场情况的堂邑官军重兵果断抛弃了堂邑,南下逼近聊城。
此举,既是尝试解围聊城,拯救被陷入其中的两位大员,也是为了倚靠上之前留在沿河防备的那些兵马,确保撤退后路毕竟,此次响应清河局势而来的朝廷官军虽多,但核心主力却还是以屈突达为首的那一万多东都精锐,而这支军队本就是顺河而来的。
当然,也有再不走,堂邑和这一万东都精锐也被进展神速的黜龙帮重兵包围的现实考虑。
而这一动作,也使得黜龙军不再因为进展迅速而纠结于一时兴起的堂邑、聊城之分,乃是立即传令各城各处,汇集重兵,向聊城扑去。
上午时分,专门留意北面堂邑方向的黜龙军哨骑便察觉到了异动,中午之前,包括郭敬恪本人在内的数不清斥候队伍都亲眼目睹了堂邑方向的朝廷官军在不顾一切往聊城逼近,然后立即将确切消息亲自传递给了在聊城城西三里设营阻碍的,此时稍得歇息的黜龙帮骑军。
「一万三四千,一万是东都精锐,里面还有三千多是骑兵,骑兵应该都有铁甲,因为除了斥候就没看到皮甲,一千人不到有马甲和绸披他们应该是烧了大部分辎重,只带部分干粮和饮水,然后用牲畜来驮着,速度非常快,现在已经就在二十里外了,而且应该是从三十里外就不断开始增加披挂了。」郭敬恪面色有些发白,但语调却很稳当。「这还不算,武水方向也有异动,应该是之前放在那里的几千守军得到召唤冠氏、馆陶、贵乡那边真来不及去看,不确定有没有其他布置。」
「一万四加五千,再加三千,这就是两万二三,要是襄国跟武安两郡的兵真过来了那就是四万?再打一场马脸河?「程知理诧异来问。「屈突达哪来的胆子?!」
「虚势而已!「周行范呼吸粗重,脱口而对,几乎算是吼了出来。几名骑军头领一起去看。
而周行范丝毫不惧,昂然来言:
「你们想想,他要是真敢打,为什么之前马脸河后不继续来打?反而现在才来?不过是聊城里的那两位老爷身份太重了,还有五千兵,又是武阳郡的范畴,不能不试着救一救,所以才集中所有兵力,摆出一副决死之态,指望着一时之气打垮我们这些新组建的骑兵,最好是直接把我们吓走!实际上,只要我们撑过这一波冲击,等大队援军到了,屈突达便要三度夹着尾巴跑了!」
「说的好!」资历最浅的刘黑榥忍不住跟上,却也几乎算是在吼。「这般说是有道理的。」程知理也立即点头。
而樊豹犹豫了一下,认真来言:「这般说自然是有道理的,但对方气势汹汹,咱们只七千骑兵和一营斥候,路上还散了几百骑没聚拢来,对方是三倍于我,还骑步俱全,还有城池在手,也不缺精锐所以,问题在于,咱们怎么撑过这当面?」
「确实!」原本还算激昂的程知理想了一想,忽然有些不安起来。「而且要是咱们守着大寨,便是顶住了一时,城内的人岂不是也可以被直接接应出去,到时候便没了说法?」
「骑兵怎么能守寨?」刘黑榥涨红了一张黑脸,丝毫不顾对方是资历大头领。
「这般气势汹汹,便是步兵也不能守寨。」周行范也毫不客气。「程大头领莫忘了之前薛老二的下场这个时候守寨便是退缩,骑兵守寨更是退缩,一旦退缩便是此消彼涨,屈突达不是什么劣将
,其部也都是东都留守的老底子,窥的机会,虎口拔牙怎么办?」
周行范可不是什么空皮子头领,此言一出,刘黑榥立即来了劲,当场跟上:「到时候反而是我们这些自请过来作战的骑营成为整个河北的笑话!」
「成笑话无所谓。」樊豹长呼了一口气。「丢掉了五营兵,那才是真的伤筋动骨整个河北局势都要大打折扣。」
「我就是这个意思。」程知理立即正色来言,气势丝毫不亚于周、刘二人。「无论如何,走也好,战也好,守寨也好,公也好,私也好,总得保住着五营骑兵的家底子,才能说别的咱们都是领兵的,都该晓得,这七千骑有多宝贵!
且说,程大头领看起来气势雄壮,内里其实不安。
但这股不安并不是简单的对可能局势产生的不安,而是多方面的——他是个精细人,对很多事情都有清楚的判断,说是想的多也好,说的想的周全也罢,总之就是对自己对周遭都有些想法。
首先,他不知道其他人看不看发下来的那本《六韬》,反正他是看的,所以现在心里非常清楚,那就是郭敬恪、周行范、刘黑榥这三人,其实正是《六韬》里选兵那一篇说的那种死士,最起码也是半个死士。
如郭敬恪,半个典型的死斗之士,所谓之前一朝失足,想要立功重新稳定位置的人,到了战场上未必拼命,却一定会坚决;周行范是典型的死愤之士,死了爹,拼了命的想报仇,只要能打朝廷的兵,他就乐意;而刘黑榥则是半个必死之士和半个励钝之士,所谓贫穷忿怒,穷惯了、落魄惯了,又没什么可丢的,好不容易得到机会,一定要求个痛快,生死都不顾的便是有了前途,也迫切想通过立功来遮掩自己落魄可笑的前半生。
这三个死士,肯定是要坚持打的,谁也劝不来的,不是自己一个大头领能阻拦的。
倒是樊豹,明显已经脱离了这个阶段,作为降人,又有家业,反而稳当,而且是同乡,可以依靠。
而与此同时,程知理本人也有些纠结。
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对全军覆没和丧失兵权有一种过度恐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自从之前自以为是的搞那套反复横跳加不听指挥,结果两军相撞使得自家家底子一样的八百骑兵死了个精光后,他就特别敏感于此类事宜。
但那件事情的教训可不只是丢了家底子,还有对自己看不清局势,认不清真英雄,不晓得自己轻重的懊丧。
所以当此之时,他既害怕再来一次骑军尽墨,使自己丢了本钱,也害怕因为自己的保守丧失了聊城,或者激进使得全军覆没,从而导致自己一蹶不振。
念头转了一转,他看向了此次出击中名正言顺的主将,也是黜龙帮中资历最老的三大头领之一单通海,然后心底一沉。
这位当然也是有说法的。
「这有什么可说的?害怕败仗就不打了吗?」单通海耐着性子听完身前五个头领说完,立即扬眉以对。「况且我们五个营七千骑三个凝丹,哪里去不得?!他既来战,便与他战!」
周围几人都再无言语。
而单通海见到无人反驳,立即下了具体军令:「小郭,你自去布置好你的斥候营,各方讯息都要及时传到!让河上鲁头领注意局势,要是官军敢大股撤退,他也可以弃船动一动,要他来就是这个意思!其余人随我整军,然后弃营出去,三千甲骑居中,四千轻骑分两翼,当面迎上!只要我们的骑兵还在外面往来,城里的那两位大老爷就根本不敢动!」
果然!
程知理心中暗叫了一声,却没有再多说什么在整个小集体内,他的反对意见已经没了意义。
下午时分,春末最后一日的阳光已经非常刺眼了,南来的微微熏风中,满地遍野的绿色间,数不清的军队在奋力疾行。
和想象中的一样,无论是朝廷还是黜龙帮的军队都还是农人出身的为主,他们本能的在规避着庄稼地,从官道上,从田陇上进军。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随着战事的发展,焦点渐渐集中在时间上,行军需求越来越急,这种本能的军纪维护还是渐渐放开了。
实际上,当官军行进到大约距离聊城二十里的时候,双方的斥候就已经肆无忌惮的在刚到马腿膝盖的田野里放肆追逐,相互拼杀了。而行到距离聊城十五里的时候,随着部队披挂完毕,前锋三千甲骑阵型也顺势展开,毫无顾忌的在田野中排列成线性前进。
其中约莫八百到一千的一支马罩披绸黑甲骑兵,更是一马当先,隐隐有势不可挡之态。
黜龙军骑兵同样没有半点犹豫,就在大营和城池之间官道上列阵完毕的他们一路向北,同样渐渐铺陈出了数里宽的阵型,乃是甲骑在中,轻骑在两翼,宛若一支巨鸟。
「元府君,你说能赢吗?」
高大的聊城城头上,一身布衣、宛若一个寻常小吏的邺城行宫大使吕道宾握着身侧武阳太守元宝存的手,满头大汗来问。
「不知道。」元宝存苦笑道。「照理说,屈突将军全军而来,没理由不赢,但黜龙帮的援军说到就到,一时赢了也是没赢而且,看黜龙军这个骑兵架势,我连一时能不能赢都不知道了。」
吕道宾松了手,愈发不知所措。
而也就是此时,一人忽然上了城楼,远远便喊:「吕公、元公,请发兵与我,让我立即整军,马上去攻贼军营寨,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两人回头,见到是已经披挂妥当的邺城行宫副使李清臣,倒不觉得惊讶,因为前日晚上,黜龙军骑兵刚刚抵达,李清臣便主动请了一千兵夜间去骚扰了,只是大败而归三个凝丹甚至反过来杀到城头上,弄得城内差点当场崩溃,也把两人吓得布衣躲入民居。
为此,昨日李清臣再度请战,就被两人联手否了。
结果到了夜里,这厮擅自又带了几百人出去烧营,虽然没有再惹出祸事来,却只是小打小闹,半个营寨都没烧掉。
而现在,他要是不来请战就怪了。
不过,这一次吕道宾强压不安,没有直接否定,而是认真来应:「李副使,你这次要多少兵?」
「三千。」李清臣脱口而对。
吕道宾无奈:「此地俩家合兵到聊城只五千弱军,当日城外小营猝不及防败了一场,你又败了一两场,估计城内也就是四千兵了,你还要三千,那城怎么守?」
「那两千。」李十二俨然毫无底线。「两千也行。」吕道宾沉默不语,只回头去看元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