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女认真想了一想,再来问:「是说俺当家的没事,就是不当兵要回家了?」
「是这意思。」
妇女再度想一想,却是瞬间落了泪,又赶紧抹掉:「那太好了……」
说着,居然要感激下跪。
张行愣了一下,居然忘了去扶住对方,还是王雄诞手快在,直接单手抓住扶起。
这个时候,张行方才回问,乃是决心跟对方说清楚:「你当家的在徐大郎手下,才能给你家多授半人份的口分田,回来了,明年这个就没了,最多因为他服役两年,多留下五亩口分地,而且以后黜龙帮地盘大了,还要给当兵的家里发铁锅发家具,你们也没了,再立功,优先迁移到宽乡的机会怕是也没了……你还这般高兴吗?」
「那……那当家的不回来,俺也只能把地大半租给村里徐三爷,还是不如多五亩地有人耕的。」妇女含着尚未收紧的眼泪小心翼翼紧着背篓来答。「啥宽乡更不敢想,乡里乡亲一直在这儿才好。」
张行点了点头,就势开始记录下这个说法:「原来如此……那你家里有什么难处吗?这个人是徐大郎家里的人,专门过来,就怕军中一时散了许多人,家里又没有安生,闹出乱子来……只要是正经难处,他都会尽量解决。」
说着,乃是指向了徐世英。
「俺家是真没有……」妇女想了一想,认真来答。「当家的能回来就啥都好。」
张行也只能点头,却又不放心:「那韦大嫂,我随你走一趟家里,看看锅碗瓢盆,若是缺了,让徐大郎家里给你们补一点是一点,他家产业大,正好要搬家,留在河南无益。」
妇女明显不安,但又不敢拒绝,只能起身道路。
徐世英想要跟上,却被张行回身指着石碾子吩咐:「你在这里继续做交代,该记录记录…回来我要查的。」
徐世英不敢怠慢,老老实实坐到石碾子旁,喊了下一人,然后一边问一边继续摊开纸笔来做记录。
另一边须臾片刻,张行便来到韦家,然后尚未进门便当先叹气:「韦大嫂,你怎么说家里没有难处呢?你
家厢房已经破了许久,上面茅草明显被春日雨水沤烂了,也该换了。」
「是该换了,可俺当家的不回来,那厢房也没啥用,当家的要回来,这不就是几日的事吗?算个什么事,还要劳动官家们?」韦大嫂赶紧紧着背篓解释。
张行愈发无言以对。
进得屋内,虽未缺盐,却也少醋,陶罐能用,却也陈旧破损,去年新粟是有的,但只敢吃陈米,堂屋里就立着畜栏,却说丈夫不在家,不敢单独留着驴子,只给后村娘家兄弟家里放着了……正所谓说难处,到处是难处,没难处,也殊无难处,因为万般难处都不过是紧着身上背篓的一句「当家的回来便不是难处」。
张行转了半日,只能心里记下,然后无奈转身出来。
然后回到村中间的大树下,却又正遇到一个已经四五十岁的半老汉在那里对徐大郎小心嘀咕:
「非要说难处,我家三孙今年十二,按照黜龙帮老爷们的规矩,今年秋后无论如何要到城里筑基开窍,一去就是三个月,不然就罚钱、加税,还要自备些干粮……本来是半个劳力,正该开始得用,反而一下子没了用处,能不能请头领们给个恩赏,不让他去了?」
徐大郎回头看了眼张行,严肃来答:「不行,不去就罚钱,而且往后越来越严,可能还会直接罚口分地,或者加丁役。」
半老汉慌了一下,赶紧摆手:「那就没难处了。」
张行面无表情。
就这样,既消除了戒备心,不过半个时辰,十七家退役士卒的家庭便都通知了一个遍,还顺势大约看了十七家贫富、人口截然不同的农户家庭情况。
便是谢鸣鹤、马围也被派去看了村里的布局、水利之类。
房彦朗都被派去查问村内杂货供给问题。
坦诚说,跟张某人想的完全不一样,大部分人对丈夫、儿子退役都没有什么失落之心,因为农村这里,很明显把壮劳力视为了最宝贵资产。与此同时正如很多人提醒的那样,之前断断续续了数年的三征征发,使得东境老百姓都对劳役、兵役产生了某种巨大的、一致的集体恐惧,哪怕是这两年,在黜龙帮当兵和服劳役的人获得了明显的回报,也依然无法抹平这种创伤式的认知。
当然,也有两个例外。
一个是家族比较大的一户人家,他家非但自家的授田全能处置妥当,还用一个实际上比较低的田租租了其他没有能力自家耕种人家里的口分地,同时又收留了几个从淮西逃来的壮丁,雇佣了他们耕田。而这家人是主动将一个较小的儿子送去当兵加入黜龙帮的,他家里的一个大儿子也成功在小儿子成为伍长后当了新的里长。
这基本上是一个豪强之家的雏形了,他们害怕没了「帮里的」关系,而不能维持下去。
另一个则是典型的地痞无赖,平日里精力旺盛,无所事事,吃喝嫖赌,很有刘黑棍刘头领当年的风采,所以已经分家的两个哥哥、两个嫂子都畏惧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