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一时的红山坡上,张伯凤缓了一缓,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之人,然后将目光挪回到正前方的张行身上,言辞恳切:“老夫大概明白,为什么是黜龙帮将这个天下搅的天翻地覆了……仅此一得,你胜过许多人。”
这几乎相当于服软认输了。
“承蒙夸奖,不胜荣幸。”张行拱手以对。
“但是。”张伯凤忽然又言。“若以此来论,咱们回到那个贼的问题上,曹氏父子堪称为巨贼,所以曹魏必亡,那你们……”
“恩师,在下冒昧,有一句话不吐不快,想问一问张首席。”就在这时,外圈忽然有人起身行礼,打断了大宗师的言语。
“来人可报姓名。”张行见到对面的张伯凤回身点了下头,也随之开口询问。
此人就在他对面,张伯凤的身后。嫟
“太原王怀通。”那人拱手做答。
“久仰大名,怀通公请说。”张行还是没动,只是抬手示意,然后侧身来听,丝毫没有因为对方是宗师或者名门领袖而如何,显得过于摆谱了。
“张首席。”王怀通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认真问出了自己疑问。“你刚刚所言中说曹魏不是曹氏父子私物,乃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天下之又一公器?”
“是。”
“但是,自古以来,就是自百族共存以来,凡近万载,天下皇朝、王国,哪个不是一家一姓一族之私物呢?”王怀通立在那里,双手平持维持拱手姿态在胸前,纹丝不动,认真来问。“便是再大一些,譬如大魏,最多扩展到关陇诸族,又谈何为天下公器?”
听到这话,张行尚未言语,对面张伯凤便已经笑了,当即便回头做解释:“王二郎想岔了,你跟张三郎说的这个公器私物,其实不是一回事,他说的是万物之存亡,你说的是谁人掌权,一个自外向内而看,一个自内向外而看……”
“学生知道。”王怀通依旧纹丝不动。“但学生就是想问问张首席,自内而外看,这皇朝国家,到底是私有还是公器?”嫟
“即便是自内向外看,以往是未必尽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张行刚要开口,他本人身后,魏玄定忽然起身,使得张首席第二次被抢了话。“恩师,在下赵郡魏玄定。”
“我记得你。”王怀通失笑以对,却是放下了双手,隔着张行与张伯凤与对方捻须对视。“我跟恩师不同,素来只是一人一院,随教随走,那一年的学生里,只有两个人让我记忆深刻……一个是素来聪敏被我收为传业弟子的房玄乔,另一个便是整日愤世嫉俗的你了……玄乔,见过你师兄。”
王怀通更后面,一名不足三旬的年轻俊俏世族子弟站起身来,避开座位,微微一拱手,口称师兄,然后便老老实实低头坐回去了,似乎并不想参与其中,只想听一听热闹而已。
这时候,王怀通方才继续含笑来问:“魏玄定,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这皇朝国家,以往未必是私有,将来也可以是公器。”出乎意料,站定了魏玄定此时反而没有了那种愤愤不平,只是想把自己学到的,做到的,不管是囫囵吞枣还是真切感受到的一些东西给妥当释放出来。“以古时论,百族兴盛,建国立制,固然有酋邦是为劫掠强占,但多还是为了兴修水利,备御天灾,抵抗魔物,防范野龙。后来黑帝荡群魔,赤帝修山野,此类公器之用渐少,却依然是皇朝国家的主要责务,也是自古徭役、赋税之根流。只不过,总有如曹固这般无知之辈,有曹彻这般无畏之人,自以为得了天下,肆意妄为,便违逆天道,收赋税为私囊,征民夫逞私欲……但也是正是因为如此,暴魏才会亡,而也因为如此,我辈才会汇集于此,坐而论道,想弄清楚过往得失,同样是因为如此,我们黜龙帮才会以暴魏为戒,才会喊出来要同天下之利,黜‘擅天下为利者’。”
话到这里,魏玄定语气愈发平淡,只是望着对方昂首来言:“恩师、王公,万事皆有承续,上一代私心过重,酿成祸乱,下一代必然要吸取教训,稍为公器,再下一代,若是因为天下为公过于板正,束缚了人心活气,自然又会分于私心私利,甚至有时候,一个人前为私心,后为公器……而依着学生来看,这些都是无妨的……关键是要认清楚局势,弄清楚天下大势之流向,不做违心之事,不做逆潮之人。而今日之势,便是暴魏私心过重,自取灭亡,我辈当领着天下当向公器那一面尽量走一走。”
说完,魏玄定便径直坐下。嫟
那边王怀通怔了一怔,过了好一会才张开口,准备要说些什么。
孰料,就是此时,就在正对面正中的张行忽然鼓掌。
别人倒也罢了,黜龙帮众人是开惯了会,鼓掌也鼓习惯了的,几乎是本能随之鼓掌,而其余许多人,或许觉得魏玄定说的有几分道理,或许觉得有些地方膈应,让他们不舒服,但也一时没想明白,此时闻得掌声,见到周围都在双手拍击做什么,仓促之下也几乎也是本能仿效起来。
便是胖乎乎的冲和道长也笑眯眯的鼓起了掌。
折腾了半天,红山半山腰上,终于响起了一次热烈的掌声,倒也是稍微表明了,这次集会到底算是一场胜利的大会,和谐的大会。于是到最后,眼看着掌声停不下来,张老夫子也象征性的鼓了下掌。
抛开坐在那里面色铁青的曹林、段威等人不提,王怀通尴尬立在第二圈那里,他便是从未见过此类场景,也多少能猜到得掌声是一种赞赏,而对魏玄定的赞赏,岂不是说他被自己学生驳倒了吗?这时候怎么办?难道要学自己讲学时
那般,直接拂袖而走,回屋抄书?嫟
那可真就丢脸了。
半晌,王怀通也只能趁着掌声尾巴坐了下来。
正对面,其实早就坐下的魏玄定此时方才觉得浑身都软了下来,却又神清目明起来。
似乎是脑后长眼一般,只是拍了两下手的张老夫子等身后学生一坐下来,便继续开口,声音不大,却宛如说在每个人耳边一般,立即就让整个平台安静了下来:“其实,刚刚两位主动所论之事,正是我本要问张首席的言语相关……老夫想问的其实是,大魏既必亡,那接下来谁必当兴?为什么?曹氏父子既以都督为巨贼,其他人又如何能保证自己将来不为巨贼?”
“老将军问得好。”闷声不吭,或者说从一开始看到曹林被打蔫了后便保持沉默的军头薛常雄忍不住开口附和。“这也是我想问的。”
“此事简单。”张行瞥了一眼薛常雄,几乎是脱口而对。“大魏擅天下之利,由此失天下民心,所以亡。那自然是得天下民心者得天下,而欲得天下民心,必当同天下之利,所以便是能同天下之利者当兴。”
在场不少人都忍不住来笑,张三郎这厮,说来说去,其实还是在说自家,但他偏偏不直接说,反而只是以“同天下之利”呼应着魏玄定之前的言语……再加上一开始主动设置议题,突袭曹林这个落水大宗师,刚刚忽然鼓掌强行给魏王师生之间判胜负,不管如何,这厮的诡辩水平确实是一绝,委实滑头。嫟
然而,张三郎这时也继续说了下去:“至于说将来成为巨贼这个事情,我倒是觉得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并不能有谁能为将来过远的事情作保证。”
没错,一直掌握着“集会”主动权的张三贼,居然主动放弃了议题。甚至考虑到这场集会一开始就是张老夫子针对黜龙帮的邀请,一个是发起人一个是主宾,面对发起人实际上若有若无的质询,黜龙帮避而不答,却未免有些拱手投降的感觉了。
张老夫子似乎扳回一局。
“不错。”李定忽然开口。“这就好像曹氏父子俱为巨贼,但曹彻之恶与乱,难道不比曹固的窃与狡坏上十倍……而曹固活着的时候,不要说他自己,便是所有当朝大臣、当世智士,也都想不到局势会被曹彻给弄成这样……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定?”
一直闷不吭声的曹林与段威齐齐去看了眼李定,两人因为身份缘故,敏锐的意识到,李定这厮也开始动摇了,而且虽然不晓得到底是要倒向何方,但彻底背离大魏却已经是明显无误了……当然,对于刚刚抵达河北的曹段二人而言这是个新发现,对于在场绝大多数人而言,这根本就是个理所当然的事情。
所以,大家只是颔首,毕竟不管如何,道理还是对的。
“李府君所言极是。”张行也含笑扭头来言,准备接过话来。“要我说……”嫟
“要我说……”薛常雄似乎也想说什么。
“要我说。”随即,又一人忽然起身,声震山间,就好像之前魏玄定抢了抢话的王怀通一般,此人又抢了抢话的薛常雄的话。“要我说……有什么可遮掩谦虚的?眼下能同天下之利的,只有我们黜龙帮,尤其是黎阳放粮后,谁敢不认?而黜龙帮既然能同天下之利,自然是暴魏亡灭之后的当兴的那家!”
“张夫子问的是必当兴。”张行好像是在故意与雄伯南唱反调一般,忽然扬声提醒。“不是当兴……雄天王弄错了。”
“没有弄错。”雄伯南环顾四面,紫气溢面,宛若鬼神顾盼,引得在场修行之人自三位大宗师以下纷纷侧目。“若说必兴,天下谁敢说个必字?!张首席刚刚言语,正在于此。但大宗师刚刚所问,其实还有一个当字,而若论当兴,黜龙帮之外,谁当兴?!有何作为来替黜龙帮当兴?!”
张夫子刚要言语,又一人起身,却格外礼貌:“在下崔肃臣,黜龙帮将陵行台文书分管……张夫子刚刚有两问,张首席、魏龙头、雄天王,其实都有做答,只是偏重不同,在下不才,也有一点回复,乃是针对张老夫子后一问的……在下修为不高,能否请张老夫子允许在下缓缓道来?”
张伯凤看了看此人,却是由衷喜欢,立即点头:“崔二郎尽管来说,我看了你修的《黜龙律》,确有想法。”
“谢过夫子。”崔肃臣拱手再礼,然后起身侃侃而谈。“诚如诸位多言,将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因为掌权之人一旦肆无忌惮,便可轻易堕落为巨贼,这一点在当今这位圣人身上已经很明显,前位圣人,也是晚年权力巩固,肆无忌惮后,才会日渐偏执严苛,往前追溯,许多英雄豪杰、皇族贵种,皆类于此,再往前,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几位至尊,成了至尊之后,不也有些为祸世间的趋势吗?若不是三一正教起势,以三辉定四御,这天下说不得已经被四御糟蹋透了。”嫟
话到这里,张行看的清楚,一直只是侧耳倾听没有参与实质讨论的冲和道长,忽然扭头去看说话之人,而张伯凤侧后方抱着镜子的王怀绩更是忽然朝自己咧嘴一笑,弄得他寒毛倒立,陡然精神一振。
“所以,我们没有法子阻止谁变成巨贼,但是我们未必就没有法子稍微制约掌权之人,使之成为巨贼后也难以为祸。”崔二郎没有察觉到个别听众的表现,只是迫不及待想自己一直想说的事情。“至于是什么法子,大家都有想法,而在下以为,无论如何,其中一法正是律法……越好越精细越严密越宽宏的律法,越能保护人不受贼害,《黜龙律》便是我们黜龙帮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