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众人都有些忐忑,就听李鱼道:“刚刚巡视这铁行,我还觉得此地打理的不错,很有规矩。现在看来,不过如此,驴粪蛋子表面光啊,这种哄抬物价、以次充好的把戏,应该不是第一回吧?”
那店主被李鱼一说,一张老脸登时红的发紫。旁边几个管理铁行的头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也甚是难堪。刚刚走进铁行时,还被夸奖过,此时李鱼这番话说的他们实在是颜面无光。
李鱼向他们扫了一眼,道:“依照规矩,像这等不法买卖,该当如何处置?”
司稽官跳出来,恼羞成怒地道:“依大唐律,买卖双方议价时,在场旁人故意哄抬或压低价格惑乱他人,从中取利入己之囊,杖八十!来人啊,把这两个混账给我摁倒了打!”
这司稽官向那两个扮客人的托儿一指,后边登时冲出四个大汉,手里提着水火棍子,往那两个托儿膝弯里狠狠一抽,疼得他二人哎呀一声摔在地上,后背上马上被人踏上一只脚,防止扭动,随即另一个人就抡起水火棍子抽打起来。
噼啪肉响声中,铁行的胥师也冲上前来,指着那店主道:“有行滥短狭而卖者,杖六十。以此获利,计赃论罪。赃重于杖六十者,以盗论。一尺之利,杖六十,一匹加一等。这刀只值五百文,售卖两千六百文,多售两千一百文,一匹绢作价六百文,等于多获利三倍有半,加罪四等,打!给我往死里打!”
登时又是几个彪形大汉冲上去,将那面如土色的店主按住,抡起棍棒,噼呖啪啦地打将起来。
李鱼皱了皱眉,听他们说起唐律,对于欺行霸市、坑蒙拐骗显然处治极为严厉。而处罚如此严厉,也从另一个角度证明,这种事情太过猖獗,所以导致官府得治定严刑峻法以治之。
其实古时候义商、良商很多,一方面是因为仁义礼智信的道义思想的流行,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许多商贾都是有固定的店面,固定的客源,你不讲信义,那就是自毁前程。
不过,目光短浅者一样有之,比如吉祥在利州时曾经扮卓文君帮助卖酒的那位掌柜的。黑心奸商也不乏其人,比如这六号铁匠铺子的掌柜,只不过他也会有所顾忌,专骗外乡人罢了。
他诈骗客人也不是一会两回了,其实这胥师司稽什么的也都清楚。可你直接犯到了新任市长手里,这就通融不得了,挨打也是罪有应得。好在这时受刑虽然动辄就是六七十杖,但这杖却比不得后市锦衣卫的专用行刑杖,那杖若打实了,二十杖就能把人活活打死,这种普通棍棒,施刑者又避开要害,皮开肉绽虽然难免,却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李鱼此时也没了好脸色了,道:“走,咱们再去别处瞧瞧!”
陈飞扬一见李鱼还露着一只脚,赶紧脱了自己的靴子,殷勤地递上去:“小郎君,且穿小的这双。”
李鱼瞟他一眼,道:“算了,还是你自己穿着吧,万一有脚气呢。”
陈飞扬望着李鱼的背影,一脸茫然:“脚气?脚为什么会生气?小郎君生起气来,还真是不讲道理。”
人家不穿,他也只好把自己那只旧靴重新穿起,赶紧跟了上去。
这时候,那些肆长、贾师、税吏等人已经把他们五花八门的贴身武器都藏了起来,匆匆跟上李鱼。一个个暗暗叫苦:整个十三区,也就铁行这儿因为现场交易的顾客最少,所以显得最有秩序,他们才故意绕了个小弯儿,先把李鱼领到了这里。
就趁着这么一点儿功夫,他们已经派了人前去通知其他八路商家有所准备了。但时间太过仓促,恐怕来不及掩饰什么,李鱼走得又急,无法拖延他的时间,这下子,新官上任的头一把火,只怕要烧得他们焦头烂额了。
因此一着,众人对李鱼不免也有所怨尤。这位市长太也不知进退,你与饶老大的事儿大家都含糊过去了,甚是给你面子,毫无难为的举动。礼尚往来,你也该给大家留几分面子啊,至于这样么?
此时,良辰吩咐人弄走了刘啸啸,便匆匆赶了回来,恰见李鱼大步流星,众头目趋步于后地离开。
美景见她到了,回眸笑道:“这李鱼,倒真是一副火爆脾气,看起来,今儿个,他手下那班人都要搞得灰头土脸,面上难看。”
良辰皱了皱眉,道:“这么做,会不会太急进了些?看破,莫说破。一旦说破,大家面上难看,也就没了回环余地,纵然想有所作为,也该徐徐图之才是。看他这般冒失,真不敢相信,巧妙策划,杀死饶耿的人居然是他。”
美景笑吟吟地道:“比起咱们老大,他的性子终究是急了些。”
美景语气一顿,与良辰不约而同地道:“不过,我喜欢!”
这句话一出口,两人都是一怔,睃一眼对方,又不约而同地解释道:“我是说,老大人老成精,太温吞了些。”
这句话长了些,可她二人到底是孪生姊妹,竟尔又是不约而同,一字不差。
楼上楼,常剑南正批着东西,忽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以为自己有些着凉。他揉了揉鼻子,正想吩咐良辰美景给他端一杯姜茶来,一扭头,发现二人不在身边,这才省起她们一早就告了假,兴致勃勃地去看李鱼上任去了。
常剑南搁下笔,想着那一双俏皮可爱的小丫头,心里一甜,先是微笑了一下,继而却露出些感伤的神情,这对宝贝,还不知道自己是她们的亲生父亲呢,他推开窗,这扇窗,是他修建楼上楼时,坚持要杨思齐设计留下的。
从这个方位,一推开窗,棋盘般工整的长安街坊便跃入了眼帘,但常剑南的目光却没有稍作停留,他只微微一抬眼,目光便掠过这宏伟的雄城,眺望向天之中、都之南的中南山。
虽然那山远在八十里外,目光难及,他却仿佛看得清清楚楚。
终南山,青华峰,那里葬着他的一生挚爱,良辰美景的生身之母:“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秀宁,你在那天上,还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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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盖子捂不住了
“慌什么!”
李鱼双手笼在袖中,淡定地向前踏了一步,面不改色,神态从容。不过在旁人看不到了袖子里边,依旧暗藏乾坤,悄悄捏着宙轮,随时准备发动。
他的右脚因为刚刚奋力踢了一脚,五个脚趾露出更多了,已经直接踩在了地上,鞋子有往小腿上窜移的趋势。
被他一脚踹飞的那人撞倒了兵器架,哎哟地叫着,呻吟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李鱼向他一瞟,神色忽然凝住了。
“刘啸啸?”
李鱼快步赶到那人身边,沉声道:“刘啸啸,是你?”
地上那人挣扎着正要爬起来,一听这话忽然僵住了。他抬起头来,看了看李鱼,也不禁露出震惊神色。
李鱼沉声道:“你不是投靠了罗克敌?怎么跑到长安来了?”
地上那人看了一眼李鱼旁边众人,一个个穿着圆领长袍,戴着软脚幞头,很像斯文人,可是一个个满脸横肉,杀气腾腾,手里头虎爪、双橛、双节棍(链枷)、量天尺、九节鞭……
整个就是一移动的兵器行。
地上那人眼中掠过一丝惊恐之色,急忙摇头道:“刘啸啸?什么刘啸啸?足下认错人了吧?”
李鱼双眼微微一眯,道:“哦?你不是刘啸啸?那你是何人?”
那人神情有些慌乱,失措地道:“我……我是一个游侠儿,江湖人送绰号:山鸡!”
李鱼听了这话,脸皮子猛地抽搐了几下,竟有片刻的失神。
他清醒过来,目光移动,缓缓落在这人按在地上的右手上。此人的右手没有拇指。而刘啸啸也曾被罗霸道砍去拇指,世上竟有这样的巧合?
看到李鱼的目光,那人像被蛰了似的急忙缩回手,一脸窘迫与恐惧。
李鱼淡定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时从那铁匠铺子里冲出六七个人来。这其中有掌柜的,有伙计,还有两人,正是之前与刘啸啸争购镔铁宝刀的本地客人。
原来,这两位本地客人是托,骗了刘啸啸之后,他们兴冲冲地赶回来分赃,却没想到那个异乡客人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破绽,冲回来理论,结果一看刚刚悻悻离开的两个本地客人也在,和掌柜的正眉开眼笑地数钱,登时就明白,他不仅买了假货,而且上了大当。
刘啸啸本想与他们理论一番,不想这伙骗子比他还要霸道,冷不防砸飞了他的刀,又一脚把他踹出门来。这些人还不罢休,匆匆追出来,一瞧十三街区的话事人全都在场,倒把他们吓了一跳,登时有些进退两难。
李鱼盯着刘啸啸,刘啸啸的头越埋越低,忽然一个翻身,吓得旁边一个贾师立即端起了袖箭。却不妨刘啸啸一个翻身,居然是跪在李鱼面前,一个头磕下去,登时泪如雨下。
李鱼听他抽泣着诉说经过,才知道这厮投靠了罗克敌,把罗霸道赶出了陇右,也就失去了走狗的作用。他的拇指已断,握不得兵刃,这功夫也就等于废了七八成,如何坐得稳七哥的位子?
再加上那位力求上进,结果却一次次排行更低的庚新庚八爷从未放弃奋斗与理想,整天介与他争权争宠,结果他就被赶出了罗克敌的队伍。
反骨仔在哪儿都不受欢迎的,他本是龙家寨的人,结果投了罗霸道对付龙家寨,等他成了罗霸道的人,又投奔了罗克敌,对付罗霸道,可谓三姓家奴,白道上固然没人要他,黑道上也是人人鄙夷。
无奈之下,刘啸啸只好离开陇右,前往关中谋口食。
依他所言,身上只剩下两千六百零七文钱,暂时倒不虞生计,可终非长久之策,而他从小到大凭着一身武功混饭吃,旁的技艺一窍不通,这才想买一口好刀,或可谋个保镖护院的活计。
李鱼听到这里,好奇地道:“你的手已经废了,便有了宝刀又如何?”
刘啸啸泣声道:“我也知道,自己已是一个废人。可除了这一身武艺,实在别无所恃。我便想,我现在只是握不住兵器罢了,如果我打造一个固定住刀柄、可套在手上的铁环,便可恢复几分本事,若是一把极锋利的宝刀,那么恢复七八成能耐,还是可以的。”
李鱼想了想,赞道:“不错,这个法子倒也不错。”
刘啸啸指着那店家等人,激愤地道:“可是他们,他们俩个假扮客人,哄抬价格,若仅是如此,我也认了,可谁知,他们卖我的镔铁宝刀,根本不是镔铁,只是普通的精铁,那可是我今后要赖以求生的家伙呀,我……我……”
刘啸啸说到这里,忽然如梦初醒似的,看了李鱼一眼,惨笑道:“被人骗了,活不下去。想回来讨还公道,却不想又遇到了你,一样是活不了。我认了,这,也许就是我的命吧……”
李鱼有些意外地道:“怎么,你不再乞饶了?”
刘啸啸摇摇头,惨然道:“刚刚我还怕的要死,可是说着说着,忽然觉得,沦落至此,生不如死,这样活着,莫如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