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但大约他没有多开心。
妖王指尖敲击在长椅扶手上,一声一声,仿佛响在人心中。
也许他对顾怜至多只是一些稀疏的兴趣,与此时的魔主一样,认为她有些‘有趣’,那些温和与宠溺,只是妖王浮于表面的些微宽容,因他和魔主不同,乌横天的冷酷更赋予表面,有不容忤逆的霸道,妖王的冷酷却暗藏内里,多数时间看见的是他的笑容。
可那笑容并不代表他仁慈。
身居高位的人通常只容自己负他人,何曾愿他人负自己?
顾怜的举动称不上负他,但总归不是那么令人开心,且玄昼之名响彻修仙界,就算顾怜当真觉得他与其他修者并无不同,事实却不可能真正如此。
顾怜此时该祈求他,或是向他求助,总归该像个正常小修士一样顺应潮流,而不是对度厄说了那样一番话,倘若她求助,玄昼在静观之后定然会开口,毕竟这对他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甚至连度厄、她的师兄也是这样觉得。
但顾怜却选了一条更艰难的路。
她宁愿承受剥皮之刑,然后对他说‘苦难何必牵扯他人’,纵然深沉如妖王,也会因此感到不悦,哪怕只是些许情绪。
在常人看来他的神态并无变化,熟悉他的玄明妖尊却很清楚地感知到兄长的气息冷漠起来。
他凝视那个人族小修士时,再无从前那种散漫、夹杂着些许饶有兴趣与逗弄的情绪。
玄明妖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件好事,修者修心,古井无波才是正道,那小修士能使他兄长情绪起伏,哪怕是冷漠与不喜,也证明了她在玄昼眼里和其他修士是有区别的,否则一个小小金丹修士,一口气能吹死的存在,谁会因蝼蚁做了什么而产生怒气?
他默默扫过自家兄长一眼,但看到的只有淡漠的冷意,和他凝望那小修士幽深目光。
他不禁皱眉,想要开口,但几番思索,玄明还是咽下了准备说的话,因为妖王不喜他人质疑。
这些细小的思绪无人知道,便是正在受剥皮之刑的顾怜也不知道妖王的弟弟心里百转千回了这么多次,她只是在得到妖王微笑回应之后看了眼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像从前一样温和亲切对他道:“妖王大人稍等,很快就好了。”
在场诸多修者,低阶高阶都有,但能在这种情况下面不改色谈笑风生,大约也找不出几个,且她看着还这么年轻。
座上乌横天在她与玄昼交流完之后抚掌大笑,苍白面容上浮现笑意,十分愉快的模样,甚至还罕见称赞了她一句:“原本还以为是玄昼兄的小宠儿,原来竟是个巾帼英雄,好,本尊喜欢。”
虽是这么说,可这位魔主也没令人停下行刑,显然只是被眼前之事取悦,那‘巾帼英雄’四个字也说得十分漫不经心。
顾怜却很真诚地向他道谢:“您过誉了。”
她面目温和,笑意从容,目光悲怜中透出几许怜悯,少女的原该青春活泼的气息与那一抹慈悲交融,看上去有种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十分引人注目。
乌横天望着她再次大笑道:“本尊许久没见着你这么有趣的人了,很好,作为奖赏,我准你只剥这双手。”
这说不上是不是宽容,也许对这位魔主而言,只剥双手已是难得的奖赏了,顾怜也没有丝毫诧异,依然微笑答他:“多谢您的宽容。”
倘若不看她鲜血淋漓的双臂和隐约可见的血-肉骨节,恐怕谁也不会知道这竟然是在谈论剥皮这等恐怖之事。
而因着顾怜没有向妖王求助,玄昼目光冷淡凝望,并未阻挡,于是这场剥皮之刑直至将顾怜双臂皮肤都剥下来才停止。
度厄虽有心想帮她,但他只有元婴修为,在场之人又无相识,根本无力阻止,只能紧抿唇角,默不作声。
虽说不肯承认顾怜是他的师妹,但实际上这位佛子与顾怜关系还不错,从顾怜之前和林越他们说起交流会提到他便能看出,加上顾怜年轻小,度厄对她还是有几分照顾之意。
此刻眼见她受此酷刑,周围妖魔两族漠然视之或眼含残酷,他本是和温和和煦之人,此刻心中的怒火却无法言表,倘若说顾怜立下宏愿,誓要度尽天下魔头,使芸芸众生脱离苦海,那他此刻便与之完全相反。
度厄手掌紧握,目光第一次流露出寒冷之色。
妖族、魔族,皆是冷漠残暴之辈,佛祖乃人族之佛,慈悲不该这些人享受,他虽温煦,可佛亦有怒目金刚时,总有一天他要除尽天下妖魔,还修仙界一个朗朗晴坤!
度厄深吸了口气,低下头不去看鲜血淋漓的场面。
倒是受完了刑的顾怜丝毫不介意自己双臂血肉显露,她从灵戒中拿出些许药粉洒在双臂上,又有条不紊服下一颗丹药,然后放下挽起的衣袖,遮住鲜血淋漓的双臂,端端正正朝魔主行了一礼。
“多谢魔主成全。”
行礼之后,她才走到被压跪着的女修士面前,亲自扶起她,又对旁边的魔族男修微微一笑,开口道:“既然魔主不再计较,此后天地阔大,两位便离开这里,去做一对神仙眷侣吧。”
女修视线放在她的双臂上,顾怜原本素净的衣袖上逐渐有血迹渗出,仿佛绽开的梅花。
她看了许久,才抬起头来与顾怜对视。
“姑娘之恩,没齿难忘,我想说些什么又觉轻慢了姑娘的恩情,此恩我衔环结草难报。”
女修满身鲜血,一半面容被鲜血染透,但她眸光却沉静,伸出手,这位女修从指间逼出一滴心血,没被血液遮盖的半边脸上立即苍白了一份,但她毫不在乎,旁边的魔族男修同样如此。
她接过魔族男修的血液,将两滴血融合,递给顾怜。
“我名为姚燕,这是我的道侣彦辛,无论天涯何方,只要姑娘激发这滴心头血,我们必定赶来,请姑娘不要推辞。”
顾怜本不想接下,可见她目光坚定,似乎已经下了决心,她只好收下这滴血液,点头道:“好,祝两位一路顺风。”
那女修这才往后退了几步,与男修向她行了个大礼,两人搀扶着缓缓离去。
因魔主许可,倒也没人再拦下他们。
顾怜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不禁露出欣慰目光。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她虽入佛门四大皆空,心中无情爱,可能看到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是令人愉悦的。
至于她的双臂·····顾怜掀开衣袖看了一眼,虽然看起来血赤糊拉的很吓人,实际上上了药之后她能感觉到手臂上已经开始新生皮肤了。
这刑法之所以吓人,主要是因为剥完皮之后血-肉成堆,令人胆寒,又因说得悚然,才让无数人谈之色变,而女修在意容貌着居多,便尤为抗拒,但只要你不去想那些美丑之类的东西,这点小伤根本无上大雅,说实话,还没她上次历练受的伤重,更别提她越过天堑时几次险死还生,不说皮,她连手脚都不知道断了多少次。
所以顾怜心中远比在场之人都要轻松。
修道者,修心修身,是为修者。
随着那两位修者离去,这件事也算告一段落。
顾怜面容波澜不惊,在做完这些瞩目之事后低调地走回了妖王身后,与度厄和玄明站在一起,甚至还在妖王看向她时露出一个温和亲切的笑容。
但她很快感知到玄昼的目光似乎和从前有些区别,只是那区别太过细小,她说不出具体。
顾怜目光微愣,先看了眼自己的师兄,却只见度厄低着头,温和眉眼中显出一片寒冷之色,她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想了想,她又看向另一边的玄明,凑在这位妖尊身边,她压低声音小声询问:“玄明大人,发生什么了?我怎么觉得妖王看我的目光有些奇怪?”
玄明漠然扫过她,依然直视前方,他什么也没说。
顾怜眼中茫然更深了。
她只是去受了个刑,这短短时间怎么一个个的都变了。
师兄这样,玄明妖尊也这样,就连妖王给她的感觉也有些奇怪,难道是她刚刚的举动太猖狂了?可出家人慈悲为怀,她成全一对有情人没什么问题吧?
顾怜暗自想了一会儿,见他们依然如此,她只好抿了抿唇,默默收起询问的目光。
因着解决了这事,顾怜也没想过要在魔主面前出风头,所以接下来的时间她不准备说话,只听乌横天和玄昼交流。
只是足足过了一刻钟,妖王也没有开口,那位魔主倒是十分有兴致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被一位可能达到了渡劫期的大能这么盯着,顾怜深感压力,又因玄昼许久不开口,场面有些寂静,一刻钟后,她终于忍不住向魔主行了一礼,小心翼翼询问:“您有什么事吗?”
不然为什么一直盯着她?
魔主血红的眼眸微压,语气听上去有些愉悦。
“小修士,你是个佛修?”
顾怜对于他的称呼有些不适,但面前的魔主可是一位与传闻相符的凶残大能,和妖王的温和不同,在这等‘丧心病狂’的大能之下,她不敢造次,也不敢提醒对方要称呼她为‘顾大师’,只好勉强接受了这个称呼,而后答道:“魔主大人,我是度心大师的弟子。”
这一次,站在她旁边的度厄没有开口说一个字,这位眼神冷漠的佛子似乎已经失去了反驳她身份的兴趣。
魔主自然也不会在意一个区区元婴修士的表情。
他继续询问顾怜:“度心何时有了一个女弟子?”
天一佛宗也不是不收女弟子,但非常稀少,而度心大师门下并没有女修。
顾怜就估摸着他会这么说,因此她很快就解释道:“我是度心大师未来的弟子。”
对于自己能入佛门、能成为度心大师的弟子,顾怜没有丝毫怀疑。
等她度化了天下魔头,她肯定可以的!度心大师很欣赏她。
魔主大约从没见过这么和自己说话的修士,明显停顿了一下,也许是顾怜之前给他的印象太特殊了,这位不容忤逆的霸主罕见没有生气,反而嗤笑道:“原来是个没名头的散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