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宿苦笑道:“见笑了,这些年实叫慈宫弄得风声鹤唳了。眼下官家又病中,慈宫乃官家之母,中宫又是太子之母,一旦宫车晏驾……”说到“宫车晏驾”便闭口不言。
洪谦心知,若这官家死了,慈宫固要担心九哥效法唐宣宗,君臣未尝不担心慈宫以辈份压人。苏半仙儿脑子一根筋儿,就不知道个“怕”字怎生写,梁宿却是与慈宫打过许多交道,难免叫她磨得头晕脑胀。至如洪谦自己,却是并不怕慈宫。
当下遣义安侯董格往督粮,又调数路兵马,为其后援。洪谦于董格行前特往一见,嘱咐道:“国事为重,毋短其粮,请礼遇之,以免非议。”董格笑道:“我岂是因私废公之辈?该他,我粒粮食不少,要多,却也没有,一旬发他一次粮,不须他催,他要屯,我也不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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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事堂里,诸人愁了半日,方将如何应对陈熙之事议定。北地里,陈熙脸比政事堂还要难看。
陈熙乃原侯嫡出长子,出生时慈宫已是皇太后了,原侯家真个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他本人也是叫捧着长大。世人重文,原侯也与他请名师教读书,彼时慈宫名声真个不坏,教他也是好先生——其人品性与苏先生有些儿像。陈熙读书也肯用功,却读得为人单纯热情。
因陈氏外戚之家,亲戚渐次荣养,原侯无事,便也好些个声色犬马,又有宠姬,生下一个庶子来。原侯夫人醋个半死,却也挑不出理儿来——她已生了一子一女,长女是个姐儿,原侯也忍住了,不曾弄出个庶长子来,如今嫡长子已有了,原侯实是占着理儿。
这宠姬也好有些能耐,勾住了原侯,生母既美,生儿子也是聪慧达雅,颇疼爱这个庶子。偏原侯夫人生长子有些儿呆蠢,数谏原侯身为外戚要收敛,做人要方正,休要耽于享受。陈熙同母弟少这个庶子半岁,又有些个顽劣,两相对比,显这庶子好来。两处不知掰过多少回腕子,总是夫人拿正室款儿压着妾,宠姬便施手段吹枕头风吹得原侯脑袋直点。
待两个小长到十一、二岁上,一道骑马,两马交错,陈熙同母弟陈烈叫撞下马来跌断了腿。庶子陈煦倒是无恙而归。家中一通好闹,因宠姬哭诉再先,纵陈烈有伤,原侯见庶子立于一旁温良恭谨,那陈烈却真个是素行不良,居然不甚责罚陈煦,只叫他闭门思过了事。
原侯夫人还要再闹时,原侯道:“他们兄弟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三哥平日已叫你惯坏了,文不成武不就、性格暴烈,不定错谁哩,你却又要赖谁个去?!你才是二哥、三哥母亲,教导事,于父母,纵二哥有过,又与宛娘何干?!”
原侯夫人归便与长女大姐哭诉:“他还晓得我是这家主母哩!当年那贱人生了个孽种,我也忍了,便说要抱来养。那贱人怎生说?必要撺掇了你爹要自养,生怕我养死了她儿子哩!如今又说儿子教导之事父母,倒要赖到我头上来了!她个贱人养出来贱种,小小年纪就知道残害手足,长大了可怎生是好?可怜你兄弟,那么小个人儿,叫推下马来,全是命大才能活着回来!等那孽种长大,怕人大心大,要谋算这片家业,害我母子几个性命哩!”
陈大姐却有主意,虽是十五、六岁年纪,却已是定下齐王妃,又随母亲习管家务,登时柳眉倒竖:“娘休哭,有我!”原侯夫人哭道:“大哥那个呆子,只道人人都是好,二哥如今又是这般,我儿,我也只有你了。”
说得陈大姐是火起,回房里也不袖剪刀,只拿支做针线时使锥子来,带着几个丫头去寻陈煦。彼时陈熙还陈煦处说话,他听着这二弟与三弟一道出去,三弟跌伤了腿,身为长兄,自要询问。陈煦见问,便先请罪,道是自己不合与三弟争赛,三弟要上前,自当让着他才是。陈熙反安慰他来。
陈大姐隔窗听了,气极反笑,笑盈盈进来,也与陈熙一处站了:“你两个说甚哩?”他兄弟两个原是对面站着,陈大姐与陈熙站一处,正看着陈煦,陈煦警惕,又请一回罪。陈熙道:“事已至此,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将人心想得如此坏?往后小心便是。”陈大姐冷哼一声,陈煦才放下心来——这才像是陈大姐。
陈大姐似是叫弟弟说堵着了,一甩袖子:“随你怎生说,二哥却是禁足,你与我看三哥去。”陈煦放心,微笑道:“我送大哥大姐到门口儿。”陈大姐冷眼看他,他依旧微微笑。陈熙悄戳了陈大姐一指,陈煦看眼里。陈大姐一抬手,似是要甩帕子,却是又准又狠,一锥子扎进陈煦左里,狠命一搅又往右一拉,竟是废了陈煦双眼!陈煦十一、二岁少年,力气不如陈大姐,竟叫她得了手。
这变故来得太,陈熙吓得面无人色,陈煦小厮儿连滚带爬出去叫嚷起来。陈大姐还有闲心,将锥子擦了一擦。
待陈大姐到了原侯面前,原侯恨不得抽她一记耳光,她却将手中锥子朝外一亮,亏得原侯收手,否则便是一个透明窟窿。陈大姐犹觉不足,听那宠姬说:“大姐好狠心,亲兄弟也下得去手害!却是谁教来!”便笑道:“我们姐引入两个一处,偶有不慎磕着碰着也是常有,何必非要说是残害手足?”
原侯咽得喘不过气儿来,原侯夫人又大哭:“怎般说?怎般说?一样话儿,一样事儿,你这做爹要怎生说?”原侯只得忍气吞声。然陈烈腿,却终是没能如昔,也怪他性急,未及好便要跑跳,终落下残疾,成了个瘸子。陈煦双目已盲,因看不着路,也“失足”落水死了。
陈大姐此行,好似与她母亲推开一扇大门,门外天宽地广,原侯心爱宠姬某一日便叫她打死了。
陈熙目睹家变,痛心疾首,劝母亲,母亲不听,父亲又变本加厉——只不敢再抬举婢妾庶出了,劝也不听。一抹泪,他便要离家出走。原侯夫人如今只指望他这一个宝贝,听着风声便截下他来,又寻原侯说话。原侯只得与他寻个荫职,他又自请往边关,几经周折,终是父母拧不过儿子,想边关无战乱,去便去了,安排妥当才放他去了。
陈熙自到边关,始知事间事并不简单,渐有了些人气儿。因是外戚出身,也没少遇着事儿,亏得他心地好,终是磨炼了出来。
此番立功,也是他自家真本事。男儿谁不想万里觅封侯?从来军功重,有了战功,是件喜事儿。陈熙心里却苦,他晓得外戚不好,这些年不知写了多少信劝家里,哪知家中与慈宫终是把事情做坏。他只得埋头苦干,希翼有些个成就,既可赎家中之过,说话又好有些份量使家里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