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寻常人家赏花,总是能赏出些心得意趣,吟得出诗、作得出对,但这花景落在了他眼中……却只有一片虚无。仿佛一切声音、画面、想法、情绪都被一层厚厚白雾阻隔在外了般,他的心间唯有茫茫一片,万物皆空,万事皆虚。
他并没有任何想法,也什么想法都不必有——就似他师尊秦逢所说的那般,他天生仙骨、地赋灵躯,所修的又是无情大道,来世间一遭不过是为斩鬼除祟,度苍生以太平罢了。无谓多想。
向来如此,合该如此。
……但若是他不能再斩鬼除祟了呢?
三年多前,他斩鬼差一既满百万,师尊秦逢勒令他不得再出山除祟,只许留在宗内清修,待一仙缘即可飞升——
惊天停云一对双剑是他心骨所化,不会蒙尘;术法咒决皆镌刻在心,难以忘却;日生鬼域已被肃清,世间残余的小妖异怪再成不了气候,有宗门人协理足矣;亲徒衡间不时下山历练,亦有宫不妄徐晏清相伴在旁,无需他操心……若他有心有情,只怕会觉可笑可叹,他这仙骨灵躯的秦仙尊怎反而成了宗中唯一的闲人,好似多余。
好在他无心无情。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他连年待在宗内,不曾也不会觉着烦闷,更不曾也不会觉着孤寂——只是不知为何,好似总有些许渺如微尘的星点茫然之感,飘忽忽悬浮于他平静的心湖之上。
就好比眼下,他与师姐亲徒三人置身于梅林,眼前是雪地梅景,耳畔是谈笑之音,与过往经年别无二致,可似乎……又缺了些什么,少了些什么。
半点没察觉师弟正出神,宫不妄说笑着,又把话题绕了回来,挑起眉看衡间:“还说人家呢,那谈君迎再怎么不求上进,也到底是飞升了。你呢,可有什么长进?”
“有的有的。”正小口啜着茶水的衡间闻言立刻把杯子一搁,点头如捣蒜,“我已掌握了那可使空气凝而成瘴的犀珑阵,甚至还稍改良了些许……只是光对着木桩试用,也看不出什么效果来……我还想着说等何时下山去,能找个小妖试试手。不知师伯——”
“啊,这……”
这夏日三伏的,聚沧山上好歹还有几分雪气能贪凉,一想到山下那灼人的日光,宫不妄便犯起了愁来,托着腮道:“师兄近日来都在陪他那友人,不知何时才能得空;我房中又尚还有一堆符纸未画完……啧。”许是方才大谈特谈了一番谈君迎,害得她也记挂起了往昔,不由得随口嘟囔道:“若是那谈君迎还在就好了,便可托他带你历练去,左右他脸皮厚,半点不怕晒。”
秦念久原没在听他们二人谈话,可不知何故,偏偏这一句却入了他的耳。
倏地,那本悬于心上的星点茫然忽而软软跌了下来,碎碎落入心湖之中,一点点漾开了去,一点点膨胀开来,斥满了他的心间脑海——曾经衡间入世历练,想当然都是他陪伴在旁,同样想当然地,那人也会一同前往。
可后来,怎么原本“想当然”的事,却都没有了呢?
被这股茫然之感所掳,他竟有些恍惚地、不由自主地开了口:“……那便由我带他去吧。”
此言一出,宫不妄与衡间皆是一愣,不约而同地转头看了过来,秦念久自己亦顿了顿,却并没看那面露惊异的两人,只垂眼看着落在杯中的梅瓣,“现今世道颇太平,大妖难觅,寻个小妖试手即可。”
杯中的茶水未动一口,已然凉了下去,一如他平淡微凉的话音,“我不出手,仅在旁边看着便是了。”
自三年前师尊归隐、谈仙尊不再来访,衡间只觉得原就不近人情的师尊仿佛愈加冰冷了许多,令他总不敢像谈仙尊在时那般与他亲近,眼下乍听师尊这样说,他难免呆了呆,片刻后才有股惊喜之感漫上心头,差点没跳起来拍手,连舌头都差点打了结,“好好好,都好的!”
宫不妄亦是怔了一刹,模糊地似察觉到了秦念久的情绪有些怪异——又只当是自己的错觉,毕竟师弟他……没有情绪。
衡间见她愣神,还当她认为此事不妥,慌忙急急道出了数句“万全再万全”的说辞:“也不用走远,就在近处找个小妖就好,我、我平常也足够应付的那种。若是担心有何意外,师尊也可先在旁画出传送阵,即刻将我们传回宗内,是万不会伤到师尊的……”
宫不妄红唇微微一张:她当然觉得此事不妥!
衡间之所以会这样兴奋、会这样说,是因他不清楚秦念久归隐三年的内情,只当他是负伤未愈,但她却是知晓个中详细的——
修道者自古皆知“屠鬼百万者,剑落成魔”,却从未见有谁当真斩够了这个数目……偏偏却有她师弟秦念久。毕竟世间只得他一人有天赋仙骨灵躯、有大道修为傍身,除他以外,放眼望尽世间宗人,就连首宗长老,斩鬼至多者也不过三四十万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