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在意一个永远不会遇到的人是什么感觉?
柏偃觉得自己可以很好地给出回答。
他对一张照片里的人产生了莫名的在意,强烈的探索欲,无穷的兴趣。最开始或许称不上一见钟情,只是觉得好看,很正常的情感,喜欢美好是人类本能,他是人,自然也屈服于本能。
所以柏偃没有刻意忽视这种感受,而是在手机里存下了那张照片,就如同印章,也像是纪念,纪念自己第一次心跳加速。之后由于繁忙的钢琴训练,不歇的美术课程,那张照片孤独地躺在他的手机里,安安静静躺了两个月。
他不曾想起,也没人知晓,那张照片成了柏偃脑海里一个模糊的光影,只在人生的某一刻闪过,获得一句不出声的感慨与赞叹。
按照常理,事情到这儿,就该停止了。
谁能对一个死了两百多年的人有多余的心思呢?
那时柏偃才十六岁,按部就班地长大,十分确信自己可以成为一个优秀而正直的人。
一个正常的,优秀而正直的人。
十六岁的最后一天,美术老师布置了那个月的课时作业。虽然父母要给柏偃请专业老师来家里上课,但柏偃很享受集体学习的过程,所以上的是六人一堂的美术课。
傍晚,柏偃举着画纸,第一次陷入茫然。
课题:向死而生
海德格尔的死亡本体论。
人的一生分为两部分,一是奔向死亡的每分每秒,一是彻底消亡的那一刻。
十六的少年哪里知晓死亡,死亡离他还太远。无解之下,柏偃拿出了相机,手指轻触,不停看向下一张,他试图在以往图景中找到灵感,但很可惜,没有合适的答案。
没有答案就去创造答案,没有灵感就去寻找灵感,那天晚上星星很亮,柏偃想出门走走,但就在他穿好外套走下楼梯时,不合时宜的,他想起了那幅画。
或许是命运的眷顾,或许是命运的捉弄,楼梯上,柏偃拿出手机,划开图册,点开那张照片。
少女的金色长发随风飞舞,高高的绞刑架残酷地竖于玫瑰花海之上,女孩的脸上有些灰尘,可能因为施刑者的拖拽,也可能是那些刽子手弄脏了风,于是风把象征死亡的灰烬吹到她的脸上。
可她在笑,眼睛都弯起来,澄净的瞳孔里隐隐可见铺天盖地的路易十四。
若闻花香。
但柏偃没有闻到花香,他只看到死亡上盛开的玫瑰。
玫瑰即玫瑰,花香无意义。
这是命运的安排。
柏偃架好画板拿出了调色盘,他觉得这个女孩适合油画,冷暖厚薄,色彩浓烈。
也应该有一个人为她画幅画。
于是柏偃坐在凳子上,认真将颜料稀释,兀自在画布上涂抹起来。他擅长并且喜欢透明画法,即不加白色,而是用调色油稀释过的颜料进行多层次描绘。
由于每一层颜色都较为稀薄,所以下一层的颜色会隐隐透出来,与上一层的颜色融合,形成一种微妙而独特的色彩。
柏偃这幅画先是用了大面积的暖色调,把画布的每一个角落都画满路易十四,而后一点点加入蓝色,紫色,让暖色趋于冷色,让白日花园变成黄昏刑场。
花园里一半的玫瑰枯萎了,花瓣碎了一地,绝美的少女行走在生与死的交界点上。玫瑰色的清晨与橘子色的黄昏共存,光与影交织在她的金色长发上。
最后,柏偃用树脂光油进行釉染,涂以半透明的覆盖层,使之形成层层叠叠的灰。
就像灰烬。
柏偃的这幅画获得了老师们的一致认可,老师问他是否要拿去参赛,柏偃下意识拒绝了。
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这幅画。
这是他的。
他的秘密。
18世纪f国旧贵族长女,因受父亲牵连被国王下令秘密处死于庄园,死后个人档案被尘封。但很可笑,她这辈子都没有见过她的父亲。
历史的车轮前行两百年,没有人知道,诡谲可怖的幽灵古堡曾死过一个无辜的人。
她叫阿芙罗拉。
是古堡的主人,生时没害过人,死后也不会害人。
她美得不像话。
她死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自那后,永远都只有十八岁了。
柏偃把那张油画装裱起来,挂在了卧室的正中央,他经常倚在门边,一边洗漱一边看那幅油画,顺便想些有的没的。
如果这个世界有轮回,她该是轮回两三次了吧。
她每一世过得开心吗?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轮回,他会见到她吗?
或许...他会在某年某月某天的某个时光间隙,忽然碰到她。
如果碰到她,他要给她看看他的画吗?
心理暗示,一种奇妙而恐怖的效应,让人不自觉被假设驱使、左右。
他开始幻想和她见面的那一天,交给她画的那一天。
久而久之,柏偃的想法逐渐发散,他开始幻想她在这个时空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幻想她的喜怒哀乐。
于是,柏偃又开始画画了。
——画她穿着校服在田径场跑步。
那时候她该是扎着高马尾的,校服的衣角随着风向后轻摆,皙白的手擦掉额头的汗,嘴角因为用力微微抿住。
——画她在甜品店晃着脚吃草莓蛋糕。
那时候她的头发或许是散开的,她会先吃掉那颗新鲜又甜美的草莓,而后慢悠悠把一勺奶油送进嘴里。
画她躺在旷野上安静吹风,画她在图书馆度过整个午后。
画她和暗恋的男生一起…
不,柏偃不画这个。
那时候他十八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