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和骨骼分解成藤蔓,肆意扭动,每一根尖端都闪着寒芒。石易的身体抽搐,绿油油的血管在皮肤上鼓起,像一片诡异的蛛网。
……
17个小时前。
“陆上将,你看这组图片的时候,看到了什么呢?”傅从白笑着说。
他身穿纯色衬衣和西装裤,款式都是偏休闲的,两鬓微白,因为天生面善和蔼,叫人很容易亲近。
面前的桌上放了一盆绿植,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桌子对面是一身军装的陆听寒。
陆听寒看着图片上杂乱的线条:“蝴蝶,花,帽子和教堂。”
傅从白又推来新的一组图片:“这个呢?”
“风车和女人。”
“你觉得女人是什么表情?”
“她没有表情。”
“那她在看什么?”
“远方的山。”
傅从白不再问了。他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重新戴上后喝了一口咖啡:“这里的咖啡是真的很好喝,醇香浓郁……你经常喝咖啡吗?”
“还好,偶然喝一两杯。”
傅从白依旧是闲聊的口吻:“不过,咖啡我喜欢是喜欢,就是很容易睡不着。哪怕是午后喝的,晚上也有可能失眠。”
陆听寒看了一眼他手中的咖啡杯:“你现在也挺享受。”
“这不是忍不住吗!”傅从白朗笑道,“你最近睡眠质量怎么样?喝了这杯不会睡不好吧。”
谈话继续,像两位朋友单纯的闲聊。
然而,这里不是什么街角的咖啡厅,或是老友的家中。
封闭的房间里放着桌子、沙发、成束的鲜花,四周却是单向玻璃,玻璃后头站着数十名身穿白色制服的人,胸牌上挂着【心理评估师】。他们手拿纸笔,目不转睛地看着房间内,隐藏在屋内的全息记录仪同时把画面记录下来,放大、投影到观察室,傅从白和陆听寒的神态,他们所有的微表情和语气变化,不会被遗漏半分。
深渊监视者需要接受心理评估。
陆听寒也是如此。
联盟对他的要求近乎苛刻,针对他的评估高频而严格,最频繁的时候,他一日做了5次以上的、来自不同团队的心理评估。
结果永远是理想的。
无可挑剔。
今日不过是例行的评估。
傅从白和陆听寒闲聊着,一字一词都是试探,皆是评估的一部分。
陆听寒很轻松随意,像根本不知道评估师们的存在,靠了椅背,慢悠悠喝着香浓的咖啡。他的表情一直是很少的,也绝称不上健谈,倾听时看着对方,灰蓝色的眼睛说不清像海还是雾,没有情绪,却很认真。
这大概是陆上将唯一身处下位、遭人追问和剖析的时刻了。
他有问必答,相当配合。
40分钟过去,傅从白又做了几组测试,把该问的都问了。
他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曾经提过的那个同居者,最近怎么样?”
陆听寒:“他挺好的。”
傅从白:“你和他相处时,感受到的情绪多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
陆听寒:“正面。”
傅从白:“从没有争吵过?”
陆听寒:“没有。”
他的回答确凿而迅速,傅从白意外道:“我很好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还有一连串的问题,包括询问“同居者”的姓名、性别和职业等等,按照规定,只要不涉及军事机密,陆听寒是有义务回答他的。
陆听寒却放下咖啡杯。
杯子与木桌碰撞,很轻的一声,黑咖啡有着浓郁的香。他说:“傅教授,我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语气彬彬有礼。
傅从白一愣。这是陆听寒头一回不配合,而且是在他没想到的话题上。
一句“你应该回答”卡在他的嘴边,在他与陆听寒对视时,他咽下了这句话。
——陆听寒依然是很放松的姿态。
整场评估中他很平和,是低姿态的。但在这最后一个问题上,他又变回了往日的他。
他可以相当配合,接受审度,可他一旦提出反对就是毋容置疑的。
说着商量的口吻,实则是命令,没给傅从白抗议的权力。
评估结束,陆听寒走了。
评估员们花了4个小时整理材料、交换意见,最后得出结论:陆听寒的精神稳定,没有异常。
众人散去,傅从白的学生陈橦开车,送傅从白回家。
陈橦第一次参与评估,问傅从白:“老师,陆上将不算是违规吗?”
“是违规。”傅从白擦着老花镜,“但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不回答也不打紧。它被记录在报告里,如果之后我们有疑心病虑,可以再追问。”
陈橦悻悻道:“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傅从白沉默了片刻,说:“小陈,这句话我只在私下底跟你讲:我从不觉得他会通不过评估。”
“上将确实意志坚定。”陈橦说,“我也不认为他会出问题……”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傅从白说,“他即使真的有问题,我们也是看不出来的。”
陈橦一愣:“您的意思是,他知道我们的评估标准,避开了负面回答?可测谎仪没有响,他的微表情都是正常的。”
“你让他说一百句谎,那测谎仪都不会响的,对他没用,摆着好看而已。”傅从白揉揉眉骨,“他无权知道评估标准,但,他也没必要知道,因为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感染者啊——他能读懂它们的思维,对它们的症状一清二楚。这样一个人,想要把自己伪装得正常,简直不要太简单。”
陈橦听得一愣一愣的:“那我们还搞啥评估呢,没意义呀。”
“也不能这样讲。”傅从白说,“我们要尽到自己的职责,也要寄希望于他的意志。而且他谈起那位‘同居者’的时候……”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怎么会是护犊子一样的反应呢?”
陆听寒是主动提起自己有个同居者的。
再怎么说,上将——尤其是战时的上将,那可称得上权尊势重,手眼通天。要是他真想藏着那人,评估师们就不可能知道。
陆听寒的主动,让傅从白以为他是愿意谈起这事情的。
事实证明傅从白错了。
主动提及,是陆听寒出于配合和尽责,告知评估师有这么一回事。
今日的闭口不谈,是把私心抛在台面上了,明确表达了:这件事情,你们别管。
说到底,所谓的心理评测很矛盾。
联盟忌惮陆听寒,又不得不给他权力。而陆听寒向来强硬,把所有权力牢牢抓在了手中。
傅从白苦笑着摇头:“也就有苏上将制衡着他,但苏上将年事已高……”
他声音太小,陈橦没听到,接着说:“老师,这就是您不懂了,我们一般把这种情况叫‘金屋藏娇’,那不是护犊子,那像是护老婆。”
“不管他藏的是什么,他能与另外一个人产生密切联系,就是好的。”傅从白把眼镜戴回去,看向车窗外,“和别人有联系了、在这个世界上有留恋了,就会稳定下来。”
傅从白见过太多被精神感染的人,他深知,到理智即将崩塌之时,能救人的绝不是大仁大义,而是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