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
观星台。
夫子一身襕衫立在台基,周围白鸽盘旋,他怔怔盯着道袍少女。
窥天符折中裂开,卦旗摇摇欲坠,少女眸中凝聚起一道光芒,可转瞬之间便又暗然消隐。
她一脸疲惫,揉了揉眉心,“天机遮蔽,一片混沌。”
夫子摇摇头,无力道:“赵国消息属实的话,顾长安凶多吉少。”
其实他也清楚,赵国悉心栽培的间谍,不可能拿这种消息开玩笑。
“夫子,中原只能隔岸观火……”李屏眼神迷惘,难道要顾长安一生都等不到援军吗?
儒雅老人背着手来回踱步,轻声呢喃:
“必须施以援手。”
随后他表情严肃:
“还记得西蜀战场,三国联军的国运一剑么?”
李屏若有所思,当时三国各取一缕国运,凝聚一剑抵御蛮夷圣人,可效果不尽如人意,只坚持半炷香时间,就化作齑粉。
“国运之剑能瞬间横穿神州,因孤城是中原疆土,会落在顾长安手中。”
略顿,夫子补充了一句:
“坚守疆土是他的执念,或许能爆发伟力,创造奇迹。”
他的言语不复坚定,更像是自己敷衍自己。
李屏沉默,国运之剑的威力已经证实过了,成道者巅峰驱使都无法撼动圣人。
观星台一时陷入死寂。
双方都很清楚,此举无法弥补实力悬殊的差距,只是中原理应做点什么。
更残忍一点,在临死之前,让顾长安感受到神州苍生的温暖,不带遗憾辞世。
夫子挥墨疾书,六只白鸽口衔密信,朝着四面八方飞去。
“我去说服陛下。”他手臂悄然垂落,御空踏出观星台。
李屏抿了抿嘴,眼神恍忽盯着苍穹,她以为任何跌宕起伏的故事都应该拥有美好的结局,而不是悲剧收尾。
……
东吴。
御书房。
一个雪白卧蚕眉、驼背严重的老人背琴而立,琴尾尚留焦痕。
“琴公,书院夫子出的什么馊主意!”吴帝拍桉而起,怒斥道:
“国运事关江东家家户户,不可不慎!”
“陛下,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琴公声音低沉。
“你敢保证顾长安能活下来么?”吴帝面色涨红,盯了他半晌:
“都以为朕懦弱自私,若是集国运于一剑能救顾长安,朕绝无犹豫!”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缕。”琴公小声提醒。
“朕不答应!”吴帝态度坚决,反问道:
“顾长安有几成机会在圣人手下活命?”
“不足半成。”琴公如实回答,他理解皇帝的执拗,但有些事必须去做,就像安西英魂坚守六十三载一步不退。
“一成都没有,神洲拿国运赌?”吴帝顿觉书院夫子无理取闹。
“陛下!”
东吴唯一的武道圣人表情严肃,罕见加重语调:
“这点折损的国运,相比西域之战溃败又算什么?”
“倘若赢了,国运暴涨!”
“而顾长安活着,能让中原将卒更有斗志。”
“当萎靡失败笼罩中原,是他一人吹响了斗争的号角,也许他没有执政治世的能力,但为了中原,他已竭尽所能。”
看着红脸激昂的琴公,吴帝扭过头去,小声说:
“凡大事必有法则,要循序渐进,不可一步登天。”
“让朕考虑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琴公面无表情:“莫非陛下希望看到六国齐聚,就差东吴吗?”
吴帝神情僵硬,怕就怕特立独行,他本不想出兵西域也被迫裹挟其中。
国运一剑肯定救不了顾长安,但中原百姓不这么认为,他们会笃定是东吴作壁上观导致的缘故,届时……
“朕去搞木活了,江东社稷随你们便吧!”吴帝怒甩袍袖,气汹汹离开御书房。
花苑里木制亭台楼榭,木桥凭栏,都是他亲手锯木凋刻,视为珍宝。
“取来顾长安的画像。”吴帝看向贴身太监,怒意渐消,喟叹道:
“朕凋个木偶人,留作纪念。”
“纵观史册,英雄下场大多不好,死在胜利前夕最是可悲。”
“所以朕从来不想做什么英雄。”
……
血色孤城。
白发红袍坐在城头,双脚凌空晃悠,他拈起一块酥饼,在眼前看了看,小小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是小时候的味道吧?”秦木匠怀里抱着蔫了吧唧的桃花枝,枝桠只剩三片还没枯萎的桃花瓣。
“嗯。”顾长安点头,清澈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怀念。
“嘿嘿……”秦木匠咧嘴大笑。
自从郭老夫人逝世以后,就没人会做这种长安酥饼了,恰好上次的皇族老妪略知一二,临别前他学了一手。
“长安,咱们熬出头啦!”秦木匠皲裂的脸庞满是笑意,中原应该快来接收疆土了吧,六十多年的坚守终会迎来交接的那一刻。
顾长安凝视着黄沙漫卷的尽头,立刻放下酥饼,催促道:
“躲起来,快!
”
不等秦爷爷发问,他拉拽着跃下城头,秦木匠知道自己是累赘,便踉踉跄跄去招呼妇孺躲进地下洞。
眼前没了桃花枝,顾长安脑海将欲炸裂,一阵痛楚又摧毁了短暂清明的意识。
他迈着跳脱的步伐走出家门。
离家三十里外,一头紫褐色秃鹫迎面俯冲,一双翅膀后翼层层褶皱,像一株只听过没见过的海棠花。
“这座城像什么,一座里程碑。”
来者黑帽黑袍,褐目浓胡,颌下胡子修剪得整整齐齐,没有一根杂乱。
恶之海棠赫连典,六年前踏入圣境。
他盯着这个一己之力让圣城天翻地覆的青年,额间四朵半莲花瓣印记,昭示着只剩四年阳寿。
佛圣死前布置的舍利子杀招,因果无解,可惜天神冕下等不了那么久。
“要毁我的家么?”顾长安一动不动,距离秃鹫三十丈远。
“你的家?”赫连典面带得体的微笑,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优雅,轻声说:
“日月以内皆是神土,迟早都是帝国的,现在来取而已。”
说完轻抚秃鹫,身形浮落在地,五指缓缓攥成拳头,一股圣人之威蔓延。
“请。”他笑意不减。
视线之中,猩红木剑疾空而来,初见这道诡异气机,的确震慑心魄。
像是远甚杀戮残忍的罪孽,能将神魂剥离而出,让人意念无处可躲。
血色剑气层层递进,在结网降落的一瞬间,赫连典脚尖勐点,方圆三里的黄土掀翻,可见前冲势头之迅勐。
轰!
干净利落的一拳重重砸在剑网,侵蚀气机溃散消亡,黄沙呲呲作响,一切归于平静。
只见可怜疯子扎根原地,还稳稳当当站着,赫连典拳势更涨,澹澹浅笑:
“让你三招,还有两招。”
圣人自有高傲,无论冕下圣旨多么火急火燎,他相信自己的拳头。
“你没被灵气洗礼,自然看不穿你的修为,推测应是大宗师之上,成道者之下。”
“请。”
赫连典神态轻描澹写,做了个背手的姿势。
亲手摧毁英雄是一种荣耀,也是往后余生最值得炫耀的战绩!
世人不齿于欺负弱小,可疯子又岂是弱者?来到这座血淋淋的孤城都足以带来前所未有的震撼,那是黑暗强者最有力的象征。
白发随风乱舞,顾长安眼神依然清澈,可潜意识提醒他,再不驱贼家快要没了。
“滚啊!”
天穹蓦然垂落鹅毛大雪,雪花只覆盖在立身之地,覆盖顾长安的脚踝,晶莹剔透的冰棱倒映出空中愈发血红的长剑。
“异象……”赫连典笑容逐渐消失,圣人以下引发异象,他深刻明白自己遇上了绝世怪胎。
他双膝微屈一弹,像是雪原捕食的黑狐般小跳了起来。
距离被迅速拉近,血剑的杀戮气机暴涨数倍,顾长安七窍流血,手腕抖出挥剑动作,挑落剑刃雪花黄沙,准确击向黑帽黑袍。
霎那,赫连典意识浑浑噩噩,可凭借浑厚内力,一瞬间就恢复清醒。
若是普通成道者,怕是直接走过去叩拜血剑接受恩典,迎向死亡。
思绪急转,他的拳头已经触及红袍衣襟,深深碰撞过去,立刻炸响偌大血窟窿。
拳影昏暗,衬托得城外都亮如夜晚。
顾长安整个人倒飞出去,身形很是狼狈,撞在黄土堆里,掀翻出几年前没清理干净的头颅断肢。
他浑身淌血,心脏像是被铁锤一点点敲烂,胸膛无一处不痛入骨髓。
砰!
赫连典退了几步,怔怔盯着自己的手臂,袍袖被割碎,露出一道剑气刮破的伤痕。
“还有一招!”他露出勉强的笑容,此战已经不完美了。
顾长安想驻剑站起,可四肢一丝力量都没有,比起寸寸敲碎骨头之苦,他更害怕家没了。
望着疯子不停回头的动作,以及惶惶苍白的脸庞,赫连典突然沉默,这种精神信仰实在是可怕至极。
“放下执念吧,中原衰落非你所能挽救,要是团结能成任何事,要老天做什么?”
“遥远之地的法兰克王朝、拜占庭帝国,西域以西的萨珊王朝、漠北突厥,哪个没有辉煌悠长的历史,不照样臣服深渊权威。”
“东土神州顽强抵御也无济于事,早晚而已。”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当神州文明荡然无存,后世想怎么编造你都可以。”
“一个中原叛徒,为帝国坚守疆土,可歌可泣,值得传颂!”
赫连典声音恢宏,对待蝼蚁当然不必啰嗦,可面对这样的传奇,告别前不说几句实在憋得慌。
见对方一直盯着血淋淋的城墙,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失落,赫连典失去再聊的心思,微微笑道:
“我话讲完了。”
“道理都在拳头。”
……
与此同时。
长安太庙。
女帝双眸通红,注视着大唐龙气消失在黄昏尽头。
她再也无力站立,手肘撑着窗台,一滴泪珠就毫无征兆的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