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吧,我那时年纪小,又有被养育照顾的情分,自然是信他的,”沉淮眼中晦涩不明,道:“祖父行伍出身,比之父亲壮硕不少,他进门便一脚踹翻了我父亲,痛心疾首地斥骂,说是被他谎言所骗,竟不知他对我娘恶毒至甚,又说沉家不该有这等不仁不义不知廉耻的人,要亲自杀了他给我娘谢罪。”
“祖父说的也是有理。”苏芽再不愿他独自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便时时与他应和着,只是那一些竭力隐藏的紧张,到底是不知不觉地从紧握的手上传了过去。
沉淮目光流转,从苏芽坚定回握的手看到苏芽专注温柔的眼,终于极其细微地勾了一下嘴角,“无论如何,祖父的言行确实比别人的推诿要恰当得多,我心中悲愤仿佛突然被人理解了,有了发泄的出口,之后眼见着祖父当真扬剑要杀他,我不愿他承受手刃亲子的痛苦,便将祖父拦了下来。”
苏芽叹了口气,为当年那个少年,“于是你便放过了他们?”
“那也没有,我只是坚持自己动手。”
“可是——”
“可是祖母也追过来了,朝我跪下了,要为子偿命,让我杀她,”沉淮突然自嘲地笑了一下,“我怎么杀她?祖母甚是溺爱我父亲,祖父又历来很听我祖母的话,若非如此,我娘也不至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受那些委屈。”
苏芽心里像是被塞了黄泥巴一样,又堵又难受,她一直以为至少沉淮的祖父母是极其珍重疼爱他的。不然当日沉淮怎会想要将她和颜氏托付给他们庇护?可是现在,这一家人的举动,她却看不懂了,沉淮分明就是个外人,被人变着法子地、齐心协力地瓦解着心防。
“——所以,婆母究竟是不是你爹他们害死的?”她问,无比盼望这一切只是个误会。
沉淮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我娘是自己跳河的。”
“那,那你呢?”
“我是我娘拉下去的。”
苏芽再次屏住了呼吸。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却不敢再次求证。
难怪沉淮剑指沉父时,说沉母也恨自己。
可是,为什么?沉母为何要那样,她都肯为了小沉淮受尽委屈,为何临了却要断了孩子的生路?
“也许是因为我将她困在沉家,太累了吧。”沉淮垂下眼皮,“我入幼学早,每日朝夕都泡在书里,那天先生休沐,我才有空跟着去上船,于是便听见了他们的争执。之后我自然上前护着我娘,便把沉沅给打了,再之后我父亲过来,斥责我没有长兄模样,让人将我按在船板上用家法,又将我娘按倒了,说她教子无方,叫沉沅上去踢打,我在挣扎时看见,他一脚将我娘的眼睛踢出了血。”
苏芽倒抽一口凉气,难怪,难怪他恢复记忆后,要将沉沅的腿给废了。若有人将颜氏踢成那样,她定是要将人的脚给剁了。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不清了,”沉淮抬头,眯眼看着门外日光,“我曾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当时场景,可终究还是忘了……我只记得被我娘扯下船,按进水底,我拼了命地挣扎,却怎么也挣扎不上去。那时我还是想着要救她,可是人小力微,最后我就抱着她的胳膊,想着陪她一起死也行。”
“但是没过一会儿,她仿佛又改了主意,使劲地把我往水面托上去,还仿佛要跟我说什么,只是一张嘴却都被水灌进去……那时场景,我倒是有四五年里真的全忘记了,直到那会儿被人推落秦淮河里,才又记起一些来,后来他们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娘是自己投河,纵有逼迫,我也已废了沉沅双腿,又刺伤了父亲,当可解气,此后不准再有人提,必须将这些密辛按死在沉家宅里,绝不可影响了父亲和我的仕途。”
沉淮嗤笑了一声,“父亲要前程,自动就把赵氏和沉沅两个的不平给按下了。我这一番大逆不道,便也再无外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