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琴心动(五)

折娶弱腰 再枯荣 3210 字 2022-10-06

董墨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跳得他心虚。他绞一圈银链,将熏球抽回,“你不是犯懒才这样讲的吧?”

“我是真心为你好呢。”梦迢轻恨他一眼,“我有什么可犯懒的,给你打个络子,又能抵债,我还巴不得。”

说到抵债,董墨将腰又再俯低,“托你做的那些巾子几时做好,我和你们县尊大人可是讲好的,十一月里就要往人家去说亲,可别耽误。”

梦迢咬着嘴皮子笑,嗓音十分轻盈,“月底一准交给你。这回你给我抵多少钱呀?”

董墨心里压根无账,脱口便道:“就抵五两,你看怎么样?”

梦迢大惊,烁烁睁圆眼,兜着个下巴惊骇。不知怎的,那乳白的皮肤嵌着两颗水汪汪的黑眼珠子,令董墨想到饱满多汁的鲜荔枝上,残留一点嫣红的壳屑。

他想用手剥掉她两颊上那点绮丽的碎壳,只是想着,梦迢却一阵风似的旋进卧房里去了。董墨扭头向那靛青的门帘子缝隙里看,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里头窸窸窣窣地翻动什么,翻得人心里也窸窸窣窣地弹动,毛孔酥酥麻麻地发痒。

很快,梦迢又像一阵风吹出来,抚平他身上颤栗的汗毛。她赍怀着本蓝封皮的册子,线装得不整齐,明显是她自己订的。

她在他面前一页一页翻过,董墨眼尖,纸上记的都是些日常开销,哪日买绒线,哪日买猪肉,哪日买柴火。翻到一页,上头大大录着“欠董章平纹银五十两”,边上列列小字又录着折抵的款项。

检算一番,梦迢笑嘻嘻地抬眼,“瞧,就只差你三十八两了。”

最后一抹金灿灿的秋光在她眼里闪耀着,董墨就以为她这点快乐是真实的了。他还想叫她再快乐一点,扭头朝卧房里喊:“玉莲,取支笔来。”

梦迢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翘首等着。片刻彩衣拿出支蘸了墨的糙笔递给他,撑着膝躬着腰一道围在他身边。他举起笔,对着门口的晴光拈去参差的毛,捻细了笔尖,在账篇子上写下:“十月初八,银莲一笑,折抵十两。”

趁他低头,梦迢的笑却在脸上僵了僵。她苦心经营,费力擘画,就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她知道他已经有些爱她了。可她并没有事即成的得意,反倒涌出一阵胆战心惊,为她心底那不受控的一点快乐。

尽管她不想承认,但心底那一绿轻微缥缈的快乐,仍然像忽然释放了一个被关押许多年的囚犯,在突如其来的自由面前,无措,彷徨,欢喜,大口大口地踹着气。

老槐树下丝丝晴柔,董墨不用抬眼,就知道此刻的岑寂里,梦迢怎样的意外吃惊。

但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就算她什么也不知道,不知道他是如何与谨慎的本性争斗,闯过了那些矛盾的疑心与思虑,痛苦的胜利了,来到梦迢面前。

就算她是骗子,也无非是骗他点钱,野心再大一点,骗他欢心,叫他娶她为妻,达成她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宏愿。

他想过了,没什么了不得。所以他写下轻浮的几个字,心却格外郑重。他将笔归还给彩衣,惺忪的眼皮掀起来望着梦迢。

梦迢反倒有些无措了,一手阖了账本子,抱着往卧房里去。到帘子底下,总算将她那些芜杂的情绪归置好,回首挑他一眼,又是擅于做戏的梦迢,“我的笑就这样值钱呀?”

这女人太会耍心眼,董墨生怕她骄傲,撩着衣袂起身,漫漫地踱了两步,“不是你的笑值钱,是我有钱,惯常大手大脚。”

“呸!”梦迢啐他一口,打帘子进去了。

堂屋里下剩暗自发笑的董墨与稀里糊涂的彩衣。彩衣觉得两人之间起了些微妙变化,却不明白这变化因何而起。正苦思冥想,倏闻墙外辘辘车声,有人的扯着嗓子喊:“豆腐……卖豆腐囖!”

那声音唱歌似的,几番高低辗转。彩衣隔着帘子喊梦迢:“姐,买块豆腐吃吧?”

梦迢揭了帘子出来,“章平,你留下吃饭,买块豆腐煎了吃。”不待董墨应,便打罐子里掏了几个铜板出来,一径往院里去,“嗳、卖豆腐的,站一站!”

董墨鬼使神差地跟出去,在院门上瞧梦迢围着人的木板车打转。那板车是人力拉的,卖豆腐的拿了两块砖石垫在车轮子前头,板车斜斜地压下来。不单是卖豆腐,还有豆浆并豆渣。

梦迢捧着碗,指着块四四方方的。卖豆腐的见她年轻,不像当家的样子,开口就番了个价,要四文。

她就为这块豆腐跟人划价,“哪里要四文?都是两文,你瞧我年轻,坑我是不?”

那卖豆腐的扯着嗓子嚷,“哎唷唷坑您这两文钱我能发家不成?两文,什么时候的行市了。”一边不耐烦地将豆腐舀在梦迢碗里,朝门首睇一眼,“瞧大官人穿戴这样体面,也不缺这一两文,太太何必为这这点钱跟我扯皮?叫邻舍听见,也要笑话呐。”

堵得梦迢发了窘,捧着碗满面通红。兀的想起小时候,梅卿不肯底下脸与这些走街串巷的男人讲话,老太太也要脸面,不肯划价,只得她为几文钱跟人不依不饶。

到头来还挨梅卿一句刺,说:“姐也太抠搜了些,几文钱的事,犯得着么。”

梦迢想来便有气,作势要将豆腐倒回木桶里去。那卖豆腐的一把将她扯住,“你倒回去撞得稀碎,我还能卖啊?”

董墨打门首下来,一把讹了他的腕子,提着冷笑,“再欺行霸市,送你见官。”

卖豆腐的见他气派,终究只要了两文去了。梦迢平白惹了一身火气,心里直抱怨“刁民难缠”,恨着将这破落巷子乜一眼,端着碗进去。

董墨一径跟到厨房,见梦迢脸色难看,有意要哄她,又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围着个灶台慢条条打转,“我帮着你烧火?”

“你会?”梦迢心里觉得,好容易跳脱这沾腥带油的贫贱之地,是为他才又跳身回来,便有些怨他。又为晓得他那一点情动,益发有恃无恐地翻个白眼,“快别脏了你的衣裳,大富人家的子弟,会做些什么……”

说话要仰着脖子要喊彩衣来,董墨却道:“学就会了。”

他往灶底下那矮矮的木墩子上坐下去,有心要贴近她的世界,就歪着脑袋朝黑漆漆的炉子钻研了一会,点了把干草往里塞,“有什么难?”

这并不是梦迢的世界,只是她营造的假象。但当她颔首看他被火光映照的脸,有些恍惚了,仿佛他们在各自金编的笼子里,把曾该存在的率真坦诚的灵魂释放出来,共造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