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面对这样一个因他悲切的软弱姑娘,他不自在地把抻出去的腿收回来,脑袋不端正地歪在椅背上笑,“我好端端在这里,哭我做什么?”
银莲晓得他是装傻,也就不好再说了,一头倒下去,“烦老爷在这里守一夜,我有些怕。”
很是忐忑地等了会,以为他会拒绝,不想他却说:“你睡吧,我不走。”
她攥着被角翻在枕上看孟玉,他起身,她一颗心就提起来,跟着他行到窗畔。那窗外,星稀月孤,霜重露冷,落在他坚冷的肩上。
再过一日,漠漠云淡,炮烟四起,各家递嬗关门大排筵席,闭门行乐。这墙内的笙笛和着那墙头的曲调,一出戏混着另一个故事,搅合得乱糟糟,就混过一年,迎来下一年。
清雨园请的戏班子是给底下人取乐的,董墨不爱看戏,又看梦迢病中,席罢便吩咐斜春领着彩衣玩乐,他独带着梦迢回房。
斜春在后低声道:“还是派两个丫头去听差遣吧,倘或爷与姑娘要些什么。”
“不必了,用不着什么。”董墨转背引着梦迢去了。
园内花影萧疏,洞廊幽雅,行到途中,梦迢在后捂着嘴咳了几声,他便在前头斜身等着。等她款步上来,他将手递出去,玩笑似地说:“你可以不把手交出来。”
这人真怪。梦迢挑目望着他,玉容恹恹,脸色发白,一双稍有英气的眉嵌在上头,益发清冷疏淡。
或许是生病的缘故,她到底是把手搁在他掌心了,旋即轻呼一声,“我的天,你的手竟比我的还凉!”
董墨没松开,冰冷冷的将她攥紧了,神色澹然,“你也凉,我也凉,握一会兴许就热了呢?谁说得准。”
梦迢却想起孟玉来,朝天际了望,不知他的金戈铁马有否救出美人?世上最不缺为人称颂的英雄救美的传奇,倒没几个留意狼狈为奸的惺惺相惜。
她哀默着,小心翼翼踩着小径上的苔藓,显得脚步格外轻盈,脑袋却是低垂着的。董墨拉着她,并没有感到亲密无间,反而似拽着个千金的秤砣,格外沉重。
依他从前的性子,干脆就丢开手!他尚且在怀疑里打转,哪里还有信心拖着这么个太多顾忌的人?但此刻忽然因梦迢生出巨大的信念来。
他抬了胳膊,将梦迢挟在肩臂底下。梦迢如惊山鸟啼“啊”了一声,诧异地仰起脸。
他淡淡的笑脸就低下来,目光在她的眼里打转,“你病了,这一点举措,不算失体统。”说着,他顿了须臾,又轻叹,“你病了,不要紧的。”
多么心安理得的一个借口,连梦迢也蓦地安稳下来。两个人在箭竹掩道里走着,那些瑟瑟的密叶幽闭了斜阳与时间。
隔绝开一切,那么生病的人是被允许有点软弱的,可以暂时需要一个依靠。
董墨见她不推拒,唇角往上提了提,把大氅的襟口拉开盖在她肩上,声音逐渐明了,“等你好些了,我带你去访书望,给他拜个年,也顺势带你出去走走。”
“县尊大人?”梦迢斜斜地仰起脸。
那脸上还是惨白,吐出来的轻烟散在唇边,失去一身神采与颜色。董墨却认为这才是她的底色,脆弱而病态。他稍稍点头,怀着几分怜惜将她往胸膛里带了带,“嗯,县尊大人,我在济南唯一的朋友。”
梦迢鼻稍一动,嗤笑道:“难不成你在京中有朋友么?”
他不说话了,半低的眼炯炯地转过来,含着戏谑,“你是在嘲笑我?”
“哎呀!叫你听出来了。”梦迢乔作惊恐,眉目晕开一点甜丝丝的笑意。
这曲曲折折的小径似乎没有断处,夕阳斜落在背后,再走下去,一不留神就是永恒了。
这个年节就是永恒,分外漫长,连风也不似从前迅猛地吹过去,而是慢条条的在廊下萦纡,非得要从谁的肚子里搜刮点子愁绪攒起来,才肯往别处吹去。
白天,梦迢尚且能与董墨说笑着打发光阴,到夜里,残灯明灭,银河坠地,烦忧便上眉间心头,无计回避。
偏生自初一起,董墨也不得不忙起来。布政司的人登门拜年,董墨稍稍应酬,脸上摆得淡淡的,人也不好逗留,搁下年礼,吃盅茶就辞将而去。各处的年礼他也是打发底下小厮去送。纵然如此,也少不得抽出半日应对这些人。
他不在,梦迢就得给自己寻点事情做。这日叫来彩衣在床前吩咐,“你抽空寻个由头出去一趟,往家里头去瞧瞧老太太与梅卿如何过的,我与老爷都不在,娘又不管事,不知下人怎样造反呢。”
彩衣往门首瞻顾几眼,坐到床沿上理她的被子,撅着个樱桃嘴,“不知寻什么由头,他们家丫头与我要好了,到哪里都捎带着我。我要出门,她们不放心,必定是要跟着的。就是平哥哥也要派车跟着。”
思想一会,梦迢笑道:“你就说出来时托邻舍帮着照看屋子,年下得去给人拜个年,不好叫人跟着,邻舍瞧见要议论。”
彩衣依了这话去告诉管家要出门,斜春男人听后留了个心眼,走到董墨屋里来提议,“爷既疑心大姑娘是嫁了人的,想必二姑娘出门就是去哨探姐夫的。不如小的派人悄么跟着,这大姑娘嫁了谁,两口眼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形,小的就能打探个真伪了。”
董墨在案后坐着,手扣在腹前转了几回,微仰着头。仅仅是喉头的一个滚动,他仍旧把那些好奇与巧夺的念头都咽了回去。
梦迢或许藏着许多秘密,可他业已没那么好奇了,那些雾障的真相里,他只察觉她的确是病了,病在心里,一个病人免不得格外神经尖锐。
他叹道:“算了,她不说必然有不说的缘故。”
正好小厮来禀,说是盐课的绍大人来了,董墨顺理成章不再议论此事,吩咐将人请进轩内,整衣去见。
踅至轩中,那绍大人忙起身来迎,“昨日就该登门拜年的,又恐大人这里来往繁杂,惹人耳目,这才等到今日下晌才敢登门。”
董墨一敛方才烦闷,微微噙笑,请人落座,“盐场的事有眉目了?”
“卑职各场访查,查出有三处盐场在年前耗盐较多些,拢共一百三十石。”
董墨笑笑,端起茶碗来,“也不算多。”
“卑职查对往年的耗盐,只是略高出一些。由此可见,章大人与孟大人还只是刚兴起私盐的买卖,也不是与从前的大盐商合作。”
“如何见得?”
“若是与现有的几大盐商合作,犯不着他们私运,不过在盐引上松松手,税上自然就能钻利。可向来税上亏空,行情上,都是盐商占利一半,官员占利一半。此举上看,应该是他们像牟利更多,私下做头层,把盐私运出来,卖给底下的商人。”
听这一席话,董墨搁下茶碗,轻描淡写地讥诮,“看来孟章两位大人,还有做生意的头脑,既吃税上的亏空,又赚百姓钱,两头都不落空。”
“常同商人打交道,自然就多了些买卖人的习气。”绍大人露出些忧愁来,“只是眼下他们出盐数目不大,要敞开了办倒怕重拿轻放了。”
董墨仍旧不疾不徐,“做生意牟利处多了,胃口自然就养大了。不急,让他们先赚足了银子再说,你一面盯着盐场,一面将他们合作的商贾都查出来。”
绍大人答应着,笑托他修写家书时代为向老太爷拜年。董墨也应下,吩咐在厅上治席款待。
却说梦迢见董墨晚饭时节还不往这边来,正是疑惑,见斜春湘裙曳动,招呼丫头提着食盒进来,一壁将几样清粥小菜摆在床前小几上,一壁解说:“今日来了客人,我们爷在厅内陪着吃饭,不得过来了,我陪着姑娘吃些?”
梦迢撑起来笑,“章平最不喜欢应酬的,这些天来贺年的人都是稍坐一会就走,怎么今番要留人吃饭了?必定是什么更了不得的大官?”
“什么大官,不过是盐课的一位副提举。从前在京拜在我们大老爷门下,在这里撞见,自然是要来拜我们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