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松开环在她腰上的手,散漫地拔座起来,满屋子闲踱步,“恐怕还得劳烦你一桩事。我要往泰安州去一趟,云生巷那头,还得劳烦你去接。”
“去泰安州做什么?”
“年前去的盐都售罄了,那几个新做盐的商人想多要些,我得亲自去与他们洽谈。晨起才往章弥那里去了一趟,与他商议了,明日就启程。”
提起章弥,他不由笑道:“章弥也不知怎的,有些畏首畏脑放不开手脚的样子,说近日董墨那头没什么动静,反倒心慌。依我看,没什么好心慌的,既然做了这些事,就得将脑袋押在案上等人来取。怕死,哼,那就什么都别想。再说楚沛在京里高坐着,只晓得朝我们底下的伸手要银子,不捧给他,从前辛苦都得鸡飞蛋打。我还等着秦循告老,把我安插.进布政司呢。”
一筐话说完,将梦迢心里存的几点疑虑提上来。正思想,他忽然回身笑问:“你常与董墨来往,在他身边有没有听见过什么风?”
上回斜春提起的那位姓绍的大人蓦地随窗外梧桐闪进梦迢眼中,可不知怎的,她却抬眼一笑,“没有,他怎么会与我说这些事?”
话音甫落她才思想,为什么要瞒他?连她自己也觉得惊诧。大约是为心里那一道渐渐撕开的裂缝。
那是条细细的口子,董墨、张银莲、或者更多的人与事很可能会将它越扯越大。尽管她竭力在缝补,但她本能的有所保留。
不知孟玉是怎样想的,他有没有相同的预感?
他只是点点头,笑叹着,“是了,我也是这么告诉章弥的。”说话又落回她身后坐着,脸歪在她肩上讨好地笑一笑,“只能劳烦你了,去替我把人接回来。”
梦迢斜瞥着眼,笑骂一句:“你讨个小妾,还要我做太太的去接?给外人知道,还不说我贤良得过了头?我不去,随便你使谁去。吹锣打鼓的,我个女人去接算怎么回事呀?”
“我的好太太,求求你了成么?”孟玉握住她两个肩,呵呵地将她轻晃,“什么笙笛锣鼓一概不要了,就预备顶轿子将人抬进来就是。”
梦迢给他摇得钗珰相撞,叮叮当当地引出她清丽的笑声。过一阵,那笑脸还没落下去,忧思已由心头浮上喉间,她叹一声,“玉哥,你说,这世上还有像咱们这样的夫妻么?”
“有的吧。”孟玉也落寞了几分,“世间形形色色的人与事,千奇百怪什么都有。”
言讫,他缓缓起身,要往泰安州去,好些事情还要吩咐。走到帘下,忽然听见梦迢喊他。回头去望,她歪着脸,眼里凄寂地映着窗畔一点春光,轻盈的无力,“玉哥,我还是想同你做一辈子夫妻的。咱们俩,多般配。”
她的面庞里溢着一丝想而力所不能及的悲色,触动起孟玉同样无能为力的一缕哀感。他难得赤忱地笑了,“我也是。”
他擦身出去,管家又擦身进来,说是姨太太的床打好了,请太太去瞧。梦迢吃尽一盅茶,跟着过去,果然见小厮们正往屋里搬一张黄杨木架子床。
那床上着油光光暗红的漆,两边及上头罩屏上雕的是囍字纹,一个扣一个的,倒瞧不出是个字了,像理不尽头枝的一簇花。床像缠满藤蔓的笼子。
梦迢叫摆在墙根底下,她绕着床摸一摸,曲折的藤枝像在她手上活过来,从她的指尖攀到手腕、胳膊、将她整个人缠住了。
她猛地抽回手,盯着腕子怔了须臾,扭头来笑,“这床打得好,要给师傅赏钱。只是预备的帷子有些不配了,换副颜色吧。”
时移物转,挂上一副鹅黄的纱帐,正对着向阳的窗,显得那黄又嫩又娇,明艳动人。风一吹,轻纱掠起,仿佛软绵绵的被褥上盘腿坐着位素面天然的姑娘,手肘撑在裙上,微微塌着背将这床顾盼一圈。
那眼里含着似喜似悲的怨念,鼓着腮帮子口是心非地抱怨:“谁叫你给我私自挂上帐子了?我不喜欢这颜色,瞧着像个娇娇小姐挂的,我可不是,我就是个平民丫头,不配这颜色!”
董墨想着梦迢回来必定要这样说,自己便坐在窗户底下笑了声。窗户也换了明瓦,比先前透亮清澈,淌进他眼里去。
斜春回首望他一眼,心里只装着不透,仍招呼小丫头挂帐子。挂好了才行到窗下问:“爷瞧瞧这样子好不好?只是不知道姑娘喜不喜欢。”
董墨敛了笑,摆出一贯的冷态,“挂也挂了,喜不喜欢由不得她。你们收拾收拾回去吧。”
“爷不一道回去么?”
“我再坐会。”
他私自留下来,也无事可做,到厨房里去转了转。里头收拾得清爽干净,虽然冷锅冷灶,但支摘窗下的阳光落了一块在土灶上,整间凉悠悠的厨房也变得明黄温热。
像是灶下生着火,噼噼啪啪地烧断了枯木。锅里似乎也有饭食香,叮叮咣咣的铲子响。烧的什么菜不要紧,他是最不在意吃穿的,食不过果腹。然而在这间破旧的厨房里,人世是有味的。
他徒然地接了锅盖瞅一眼,又笑着阖上,往正屋里去了。就在新打的那张床上,他睡下去,痛快安稳地做了一场酣梦。
睁眼见小厮立在床前,陪着笑脸,“园里来传话,说柳大人使小厮往家去请了一趟。”
董墨只得起身,领着小厮遐暨柳朝如家中。这一头业已换了新样,屋子都新上了漆,先前几个残旧的白绢灯换作几个四角红宫灯,绕着三面屋舍挂了一圈,窗户上也换了崭新的竹青茜纱。
迎面进去,董墨调侃了一声,“这才像是要成亲的样子,你总算也肯上了心。”
柳朝如一壁招呼小厮看茶,一壁请他坐,“可不要打趣我,我哪里有功夫想这些?还是半月前孟玉的夫人使了个管家领着小厮过来装潢的。”
“孟大人的夫人?”董墨不禁想到那鹦哥似的尖嗓子,浑身毛孔蓦地又颤栗起来,“看来倒是真心嫁妹,连这些也为你想着了。”
“大约是吧,夫人倒细心,派人来说我母亲不在济南,家中无人操持,恐怕想不到这些,便帮着料理料理,也是为了她妹妹过来住得好些。”
不时茶来,柳朝如笑着请他,“你吩咐的事,有些眉目了。我这里接洽上个济南的盐商,专往南京跑盐的,他因知道我是南京人,正在南京遇到桩官司,托人带信给我,想叫我在南京替他说说话。我暗里查了查,此人在南京将盐价压得很低,按行市根本没多少利可挣。他这样的价钱卖,必定本钱就低,盐税上一定是有亏空的。”
董墨端起茶笑了笑,“自然了,商人嘛,哪里会做赔钱的买卖?只是要叫他自砸饭碗将勾结盐运司的事情抖落出来,他哪里愿意?”
“我正为这个找你商议。他在南京犯了桩官司,得罪了南京兵部的人。南京六部,哪里有我说话的份?恐怕得你去与兵部的人说一说,暗里给他下些绊子逼他就范。”
语毕,董墨在茶碗杯沿睇他一眼,心下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却没说什么,只慢条条搁下白瓷碗,“也好,就从这人身上将孟玉章弥等人拉扯出来。他在南京犯的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