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缄默一会,压下此惑不提,反转来一双暧昧的眼,“那么你想做我什么人?”
倏地问得梦迢惊骇哑口,脸上好一阵才后知后觉地浮起红云,像个临嫁的新娘子描的斜红妆。她对自己说这不过是戏台子上一种恰当的演练。但彼此都清楚,就连唱戏的也不见得能演得如此惟妙惟肖。
她无法忽略心里一点窃喜,即便知道绝没可能,也仍然窃喜。因此喜也喜得有些凄凉。
董墨倒是略过了那点蛛丝马迹,屡次随本性转袭来的怀疑,都这样被他一手挡开。他又情难自禁地,倾注给她所有的目光。
梦迢被他看得脸益发红了,忙向窗户转脸,“你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他忽然将两手撑在炕桌上,欠起身,偏着脸追她眼,“我真想亲亲你,不知算不算冒犯?”
梦迢斜他一眼,想不到他的眼就悬在脸畔,她发窘地忙转回窗上去,把双膝抱着,简直不知怎样答好。
他把问题抛给她,叫人左右为难,说好像有些没廉耻不矜持,说不好……心里又不是这样想。只好闭口不言,把脸埋进双臂里去,心却砰砰地等着。
董墨似乎也还等待着她的答案,热滚滚的呼吸始终萦在她耳畔,渐渐吐纳得有些发急。梦迢整只耳廓被熏红了,他像在急促地说着情话,隔着一扇窗,只有他唇动的影,字字句句都得凭她去猜。
最终猜得不耐烦,她又抬起头。董墨却端回身去,那双眼趿驰撩逗地含笑。梦迢恶狠狠剜他一眼,拾起桌上的一柄纨扇向他掷去!
扇子滴溜溜打着转,正中董墨额角。他也不生气,反而轻浮地拾起扇递来,“怎么又怄起来?你没答应,我哪里敢亲。”
“头两回我也没答应!”
“是么?”他勾着唇角一笑,“那是我失礼,过已过去了,这会就别追我的罪了,好么?”
更是将梦迢怄得不清!立足下榻,说是去厨房端点心,经过时抬着下巴颏朝他靴上狠狠踩了一脚。
她躲到厨房里,端着点心碟子不肯出去,倚在门上望那棵蓊薆的槐树,结着满树白花,风吹漫天碎玉,她也寄希望于这风,将心跳吹平,将脸上红云吹散,将徒生的一点快乐吹冷。
落后几日,董墨果然不来了。梦迢抽出空与老太太料理梅卿出阁的最后事宜。孟玉那头忙定运盐的事,也在家帮了两日忙。
闲暇时还与梦迢说起:“我近日往盐运司去,与一个年轻主簿多说了几句话。我看他不错,正好将玉莲许给他,已经说定了,梅卿一去,接而便打发玉莲去。”
梦迢正瞧席面的菜品单子,眼也没抬,“你瞧着好就对姨娘去说,又不是我的妹子,我只要你早早打发她出去,至于嫁给猪马牛羊,都与我不相干。”
一早便与银莲知会过,急虽急了些,可银莲心里计较自己已不是正经主子,她妹子愈加没大立场在这府里长住,如今得了门可靠的亲事,早去倒安心。于是已与孟玉说定。
孟玉在榻上支着腿吃茶,炕桌摆着一瓯新出的葡萄,他掐一颗扔进嘴里,“她自然是高兴的。这里告诉你,是想问问你,她妹子嫁人,陪她多少东西合适?”
这时梦迢才放下帖搭他的话,“你做人姐夫的想陪多少呢?”
“要我说……”孟玉慢吞吞地咽喉头,只怕说多了梦迢不高兴,“小妾的娘家人也不算自家人,我陪她百把银子也就够了,你说呢?”
梦迢凝眉思索一会,却笑了,“我看这些闲杂事你就别操心了,你忙你外头的事情去。要信得过我,她妹子出嫁的事也交给我办。”
这话不日便传到那玉莲耳朵里,她跟着她姐住在一个院内,心知不是这家的人,只求姐姐享了荣华富贵,她也跟着沾光抬了身份。如今果然如愿,定了个盐运司的主簿,虽是不入流,也是在官场混迹,总是高人一等。
进一步便愁嫁妆,如今听见老爷不管了,一并都交给了太太,她少不得忧心,趁着午饭向银莲打听,“姐,你说太太能陪我多少?你瞧见梅姑娘的嫁妆单子没有?又是上好的家私、又是好些头面首饰,又是现银子,加起来没有五千也有三两千银子呢!不知到我头上,能有多少。”
银莲叫丫头收了残桌,拉着她到榻上低声劝,“梅姑娘是太太的妹子,不是咱们能比的。你不要想她那样的排面,只想比从前好就是了。我这里攒了有一百来两银子,都给你带去,太太张罗,少不得也有个一二百,这些就是咱们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了。”
斗转星移了,成日山珍海味穿罗着锦的,也把玉莲的胃口养大起来,听见二三百,还闷闷不乐,“一二百……太太总不会偏心到这地步,她妹子出阁好几千,你的妹子出阁一二百,也太不公了些。况且那也不是她亲妹子,不过是个养女……”
闻言,银莲端起腰,拿出两分当姐姐的威势,“你这话可讲道理啊?太太是太太,我是妾,充其量只是半个主子,如何与太太比?梅姑娘就不是亲生,也是老太太一手养大的,老太太当她亲女儿,太太拿她当亲妹子,容得咱们在这里议论她的不好?你快少替我惹些是非吧。况且自打进了府里,太太一不曾刁难我们,二不曾亏待我们,成日送料子吃食,每月的份例给的并不少。玉莲,人要晓得知足呀。”
玉莲是半句话也听不进,赶上次日小厮送梅卿的嫁妆去柳家,她就守在梅卿院外看,一件一件地细数,心里益发深重期盼。
正巧梦迢吩咐着管家出来,迎面瞧见她,循着她的眼将那些髹红箱笼看一眼,走到她面前去和蔼地笑,“你的好事也要近了,还急着来瞧梅卿的好事?羡慕她?没什么好羡慕的,过些日子就轮到你了。”
玉莲忙福身请安,胀得满面通红。落后踟蹰一瞬,凑到梦迢眼皮底下,堆着殷切的笑脸,“我没有父母,姐姐又是个软脾气,一切全靠太太费心张罗。只盼着太太怜惜,多心疼心疼我。”
这日太阳分外刺眼,梦迢举着一柄海棠绢扇遮在额上,“你倒比你姐姐能说会道,你姐姐一味的怕我,也不知她怕我什么,我难道还不够和善的?倒是你,比她会出头,性子比她强。”
她站在门前的石蹬上,比玉莲高出一个头,看玉莲时,总是斜睨着眼,唇角冷峭地勾着。
因此玉莲听她这话,也拿不准是褒是贬,心里怙惙,脸上陪笑,“我们姊妹没了父母,俗话说长姐如母,我一生原本都凭着姐姐。如今姐姐既跟了老爷,别说姐姐,就连我,也就全仰仗老爷太太了。”
梦迢慢洋洋地笑一声,“我既然答应老爷揽了你的事,就不能亏待了你。你虽不是我的妹妹,也是从我家里出去,就不为你,也要顾着家门的体面。回去安生等着吧,等我忙过了梅卿的事,把嫁妆单子拟定了给你们瞧。”
言讫,她将额上的扇翩然掣下来,在空中划了条漫不经心的弧线,腰肢懒懒地搦动着,往路上去了。
不日梅卿成婚,府里闹起来,一干招待的宴厅席面皆设在东园那头,满济南差不多的人都来了一趟,照例是老太太与梦迢款待女眷,孟玉在前头招呼男客。
一时丝竹管弦,锣鼓笙乐无所不有。兰堂光暖困金钗,梅卿梳妆好了独在屋里坐等,隔着窗户,那些热闹仿佛天外之音,昨日还是席中人,今番全不与她相干了。
她只静候着崭新的日子,穷是穷些,可看柳朝如的品行,那日子就算不是金樽玉盏,也是绿盖舞风,恬静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