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顿下去的烛光里,孟玉半明半昧地笑了下,“他在南京扣了个姓谢的商人,明摆着是要他招认我与章弥在盐引上的亏空。梦儿,他要上疏了,倘或朝廷下令严查,他又查出实证,咱们一家可都要没活路了。”
他恐怕是世间最豁达的男人,舍得发妻的肉.体,但同时他也是最吝啬的男人,不能容忍她在心上存着一点别人的影子。
撒出去的网总要有收回来的一天,他业已厌倦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冤屈,把烛芯捻一捻,烫出一点锥心之痛,却有些畅快之意,“事一毕,咱们就能遇难成祥。若我真能升任布政史,你再不用与这些人周旋。”
言讫他慢悠悠拔座起来,留下梦迢权衡。
梦迢在枕上思想一夜,翻来覆去是一家子的利益。那是一早就打算好的,也是他与董墨来往的前提,她怎么能回避得了呢?
月亮沉在窗上,仿佛是个天大的干系落在她一人肩头。她陷在这张雕芍药花的床里,浑身给一些理不清的藤蔓缠缚着。十分可怕的是,她方才还觉得走离了孟玉一段路,然而朝前一望,猛然发现董墨站在天边,她注定是够不到他的,也触摸不到孟玉。
她在艰难的呼吸里寻不到个出路,索性暂且不去想了。横竖还没到紧要关头,拖一日算一日吧。
便拖到玉莲出嫁,梦迢大手一挥,给玉莲办了价值一千的嫁妆。可她到底也不是什么良善人,大发慈悲底下,自然别有居心。
这日玉莲刚出阁,傍晚梦迢便越暨至银莲房中。赶上银莲送了她妹子嫁人,府上虽未宴客,远不如梅卿出嫁时热闹,她心里也是和和美美的高兴,只当完成了什么大业,满面可喜的荣光。
乍见梦迢,银莲忙拿出好茶款待,亲自瀹了奉到榻上,一连福了好几个身,“亏得太太收容我妹子在家住了这些日子,又替她谋了一门这样好的亲事,还替她筹办嫁妆。太太待我们犹如再生父母一般,实在不知叫我该怎么谢好,只好一辈子当牛做马侍奉好太太。”
梦迢睃了屋里两个丫头一眼,那两丫头随即知趣地退出去。屋里顷刻似少了股活人气,聒噪的蝉也仿佛一霎停了,银红的窗纱透着红红残阳,蒙蒙地倾落在榻上,罩着梦迢的轮廓,有种凄绝的美艳。
她上下扫了银莲两眼,托着她的手使她对面榻上坐,在炕桌上歪搭着一条胳膊,笑吟吟地问银莲:“我真有你说的这样好?”
银莲倏地瑟缩了下肩膀,点点头,“自我进门,太太什么好吃好喝的都想着我,连待我妹子也是一样,怎么不好?只是我身无长物,不知该如何报答太太天恩。”
梦迢端回脸去,半张唇弯在半起半落的纨扇底,神秘叵测,“那老爷待你好不好呢?”
“老爷……”银莲顿了下,忙替她斟茶,“老爷就是待我好,也是因为太太慈悲。”
“真会说话。”说着,梦迢轻攒蛾眉,淡眼将屋子环顾一圈,“老爷呢,素来就风流,从前在外头沾花惹草也是常有的事。可将人领回家来,许她终身,你倒是头一个,可见他待你与别的女人是大不一样的。”
这话说得银莲羞脸稍垂,心上欢欣鼓舞。梦迢斜看着她,嘴角弧度未改,却渐渐有些锋利的意态,“我想,你心里也必定是很爱他,是吧?既如此,也该替他分担分担。你不晓得,他在外头做官,场面上风光,私底下也难呢。”
银莲一听孟玉不好,立时抬起眼来,“是老爷遇着什么烦难事了?”
“噢,倒不是什么太大的难事,只有一点烦心。明日家里请客,请的是盐运司的一位罗大人。这位罗大人呢,别的都不爱,偏爱听个琵琶。你晓得,朝廷有明令,是不许官员狎妓的,自然也不好请外头的倌人。听说你近来学了些琵琶,正好是检验你学艺的时候呀,这罗大人可是品琵琶的高手,若能得他指点两句,你也算遇着良师了呀。”
这一席话慢慢地在银莲脑子里克化,一个字一个字地细嚼下去,她猛地发现梦迢的意思,那双眼瞳孔缩一缩,瞪得难以置信。
梦迢见了,用纨扇遮着嘴,前仰后合地笑一阵,面色渐渐凉下来,“这在别家也是有的事,小妾嘛,一高兴,连送人的也有,这样吃惊做什么?你才刚还说要当牛做马报答我呢,这会又不认了?”
天色倾落,残红湮灭,屋里只剩一片昏暝的蓝光。银莲也顾不上掌灯,呆呆地坐在那里,听见什么不可思议的新闻似的一头糊涂与麻木。
梦迢冷眼看着她,铜壶滴答滴答地漏着,她给她足够的时间去反应。
待银莲反应过来,扑通一声跪到梦迢跟前,“当牛做马我认的!就是给太太做丫头我也认,只求太太……别、别叫我做这个,我做不来的!我一不会说话,二不会应酬,到席上,反倒得罪了客人!”
梦迢背后,月亮浮了起来,白森森地照着银莲的脸,上头满是吓出的泪水。
她膝下不留神压着了梦迢一截裙,梦迢攒着眉扯一扯,打着扇立起来,缓缓走去掌灯,“你放心,家里的席面一向是老太太张罗调停,有她老人家坐镇,不会叫你出丑的。瞧,连老太太在家也不是闲着,各有各的差使忙。我也有我的忙处,可千万别以为嫁了位好郎君,终身就一劳永逸了。这世上没有一劳永逸的事情。”
她自笑着,点亮一盏银釭擎着,在银莲惊骇的泪眼里挨着墙根走过。蜡烛照到那巨大橱柜上,上面彩绘的一株荷花在半暗的烛光里显得格外秾艳。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我养你与你妹子一场,千两银子打发她出阁,就按借银子来说,也算大恩德了。你不是也说我犹如再生父母?”
银莲匍跪着转过来,看着她手上一圈烛光照不到尽头的屋子,周遭那些黑漆漆的繁荣的影蓦然间都成了个奢华的陷阱。她总算明白梦迢为什么待她这样好了。
可吃了人家拿了人家的,这会要还也是拿不出,就还得了金银,也还不了她一位丈夫。她骨头一软,歪坐在地上,眼泪更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往下掉。
似有一滴泪骨碌骨碌老远地滚到梦迢脚下,带来尘封的干瘪的一点记忆。
她恍惚记起她头回被老太太撺掇着诱引男人,也有些凄惶难安。但她似乎没有哭,一早便瞧惯了,眼泪早在那些日复日的境遇里干涸,剩下一片麻木的怅惘。
这个时候,她遽然间转身,又在妆台的镜中照见自己,半张脸映着烛火,半张脸浅隐在黑暗里,有些连她自己也恐惧的鬼魅。
她在手中陈旧的黄韵里想起董墨,想他一定猜不到她此刻的面目。如果给他看到,恐怕也如银莲一样惊骇与失望。也该与银莲一样,倘或一早知道,就不会将脚步涉入这个从没经历过的龌龊世界里来。
这广袤的世界里,很冷酷的事实是,她与孟玉才是一国的。他们是裹满风尘的漩涡,带着一线麻木的怨恨,偏偏要将相干不相干的人都卷进来。
她走了两步过去,将银釭搁在炕桌上,背立榻前,“你就是不听我的话,也想想老爷呀。我说不动你,叫他来与你说好了。”
银莲直等她出去,才由地上爬起来。她坐在榻上,又将梦迢那些话理了一遍。理顺了,才确信并不是什么误会幻觉,她的确毫无准备地掉入个金银窟里。
这富丽的一间卧房倏地成了个吃人的野兽似的,张着巨大的口向着她,一面耻笑她,一面吞吃她。
作者有话说:
孟玉:早点收手,我要我老婆回家。
董墨: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可就由不得你了。
我下本应该是开《窈窕恃宠》,现言可能预收上千后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