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卿笑了笑,抱定胳膊欹在帘下,“姐也是,好好的闹什么?一家子原本和和睦睦的,姐夫就从前有些不到之处,这会也知道改了。他昨日在娘屋里吃饭还说呢,只等打发了那姓董的,往后再不要你操一点心。”
梦迢闷不作声,只唇角挂上来一丝冷笑,慢行到妆台拣了把篦子梳着头发。
听说她前日趁着看门的丫头打盹又往外又跑了一遭,跑到洞门处惊动了小厮,给拽了回来。这才锁了门,钉了窗。
梅卿望着她直挺的湫窄的背影直好笑,“姐夫也算打着灯笼难寻的了,像他这样年轻,又做着大官,又肯娶你的,满世界还有几个?姐聪明一世,临了却犯起傻来。那姓董的,是,论才貌家世,是一顶一的好。可有的好处,是轮不到你头上的。讲难听点,你不配,真到了这些大家子弟手里,那得讲清白论家世,你占哪一条?长得好?你往落英巷翻一翻,哪个姑娘长得不好?”
窗户上透着橙黄的光,斜撒进来,显得镜面上的灰格外多,看不清梦迢的脸。
她穿着松黄的软绸长褂,腰背上空悠悠的,闲压出好几条皱褶。她仿佛瘦了两分,转过来,脸上更白了,眼圈底下浮着淡淡青,比往日更尖锐轻薄。
她笑问一句:“你姐夫许了你多少好处?”
梅卿一霎敛了笑脸,心底那一丝丝心软倏又硬起来,“许了一千银子,许了娘两千。”
梦迢拔座走到墙根底下,翻出一沓票子在她面前扬一扬,“我给你一万,你帮个忙,到清雨园去送个信,叫章平来接我。”
梅卿的目光随那沓宝钞扬了扬,缓缓站直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人?咱们一处这些年,你还是不怎么清楚我嚜。我要是真图钱,大可以拿着你的信往清雨园讹姓董的一笔。”
“你想要什么?”
“我要什么……”梅卿绕着她踱一圈,迎着那橙黄的一片光仰起面来,轻轻攒着眉笑,“唉……我也不知道我要什么。我只晓得,你得陪着我,咱们一家子就该在一处。活着,一起笑一起哭,死了,烂在一处。”
说到此节,她转过来,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在梦迢脸上滚了滚,往她眼里定住了,“姐,其实我心里真是有些怕,怕董墨真就娶了你。咱们一窝黑心烂肺的野鸡堆里,怎么能飞出个金凤凰呢?娘做什么也不帮你,我猜她老人家也是这么想。”
梦迢将眼瞥到地下,有些不敢直面她。梅卿旋即得意地一笑,又将一双宝蓝的绣鞋轻轻转起来,“娘要是真为你好,打起头就不该让你干这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她自己干呀,省检一点,一样能将咱们拉扯大。‘梦儿,来,咂一口烟。梅卿,过来啊,把胸脯子挺起来,男人喜欢。’”
那镜里忽然冒出股浓烟,隐隐现着老太太艳媚的脸,惺忪的眼色,靡丽的笑意。梅卿伏在妆案上,盯着,盯着,尖利清脆地笑出声,“姐,别想什么董的不懂的了,踏踏实实的和我们在一处。”
梦迢回首望她一会,陡地将她镜上狠推一把。梅卿额头撞在镜上,痛呼一声,镜子哗啦啦碎了好几片。梦迢忙不露声色踢了一片到桌底下,转背便朝门外跑。
跑也是白忙活,才到庭中,就给四面涌来的婆子丫头一抱截住。一班人顷刻乱糟糟地嚷起来,“太太哪里去?太太快回去!”
“太太、太太给我们留条活路吧!”
“叫老爷知道,大家活不成了,太太就看在往日我们侍奉勤谨的份上,快别折腾了。”
梦迢一句也听不进去,只顾着往外挣。哪里挣得脱,那洞门处还守着两个小厮呢。
几个丫头婆子合力,又将梦迢拽回屋内。见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梅卿倒在地上捂着额头直哎唷,两个丫头搀起来一瞧,额上流了些血。
真是忙不赢,众人皆跑急马似的乱,四下嚷着,“快请大夫!瞧梅姑娘脸上。”
梅卿叫人搀着往外走,其间瞥见梦迢给两个婆子揿在座上,心里恨起来,发狠要冲去打她,给丫头拽住,“梅姑娘快别耽误,先回屋医治要紧!太太也不是留心的。”
乱一场,渐渐平息下来,已是日晷西倾了。两个丫头打扫了卧房,才将梦迢搀进去,待她坐定了便伏跪在她裙底下哭。
呜呜咽咽凄凄楚楚的,却不是哭梦迢。这一闹,少不得众人皆要挨一通打骂,不过要在梦迢跟前求个可怜。
梦迢只管将眼一别,漠然道:“滚出去。”
时下归于清寂,门又重锁,窗仍紧闭。梦迢腰一软,睡倒在窗根底下。有一片光落在榻上,在她面前,映着窗户上的棂格,横七竖八的,几如一张网。
她将手伸进金灿灿的网内,接着那些跌宕的尘埃,落得满手烟尘,满手空空。
黄昏时孟玉归家,听闻梦迢又跑了一回,还没进屋,先就隔着窗户在廊下吩咐,将一干看守的丫头婆子捆起来各打十个板子。
满庭顿时哭声四起,呼声连天。孟玉踅进屋内,见梦迢卧在榻上,脸色平平。他散漫地笑一笑,坐到她身边,“她们可是为你挨的打。”
梦迢睡在枕上,眼也懒得抬,“是么?那你把她们都打死好了,我正好讨厌她们。”
孟玉怔了怔,进而好笑,“她们伺候你这几年也算十分尽心,你不替她们说句话就罢了,还要我打死她们。心真是够狠的。”
“我只管我自己好,她们是死是活不干我的事。你要是指望打她们给我瞧,那你是打错了算盘。”
孟玉顿感浑身无力,默了会,将她搂抱起来,拨开她面上的头发,“别闹了,跑也跑不出去,何必费这个力气?”
他是笑着的,一贯对她那种纵容的笑。梦迢觉得很讽刺,掰开了腰上的手,往窗户上歪靠着脑袋。窗外的板子打完了,哭天抢地嗓子渐弱下来,变成此起彼伏的哀泣。那声音仿佛是从她心里发出来的。
“不高兴?”孟玉将一条腿搭在榻上,歪着脸来就她,“我知道你不高兴被关着,你不闹,等打发了董墨就拆了这些木条子,带你回苏州散散闷。”
因为听见董墨的名字,梦迢的眼波荡了荡,陷在夕阳里,有些绝望而温柔意味。
孟玉心一紧,笑意尖冷起来,“我告诉你吧,董墨往东昌府去了,那头出了些乱子,秦循走了,他如今兼着布政使的差事,要在那头压着。这一去,少说两个月才得回来。等他回来,朝廷的旨意也就该到了。”
“什么旨意?”
“按咱们从前商议的,我上了疏,参他强占我妻。”
孟玉拔座起来,徐徐踱着步子,每一步都笑着,打算得很好,“我知道他也上疏参了我。我这头也参他,有这个私人恩怨在,他就该避忌着,朝廷绝不会叫他来查我。这个时候,楚沛就会举荐别人来查我的案子,罪名一律推到章弥身上去,这事情就算平了。至于董墨,他依势仗贵,强占朝臣之妻。有他祖父的干系在,又念他往日之功,大约不会重罚,但会调他回京。他一走,一切就都过去了。”
梦迢端正了脑袋,目光凛然地射过去,“朝廷不可能听你一人之词。”
“自然了,朝廷肯定要怕派人审问。梦儿,还得你来指证他呀,只要你指认,我相信他不会辩驳的。董墨这个人,睿智冷漠有决断,偏偏在私事上头有些感情用事。他喜欢你,会认的。”
梦迢冷笑道:“要我指证他,你还在做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