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说这个董墨在官场上很有些权势,真告诉他,他动起怒来,向孟玉发难,岂不是连累了孟玉?这一转念,又慢下来。
反复之间,银莲赶到门上,正瞧见董墨爬上了门首的几个石蹬。她要张嘴喊,却冷不丁想起孟玉那双绝望冷静的眼睛,他一切在平静里接近疯狂的表情。
她才发现,她是那么爱他,对他似个溺爱的母亲,也明知他不好,却不舍得见他遭罪受苦,只好掏尽良心来纵容他。
她那惴惴的心逐渐平缓下来,静望着董墨跨门登舆,潦倒而去。
从此,银莲也没再去探望过梦迢。梦迢复燃的一线期望慢慢在白昼难辨的等待中又萎灭。
如此辗转半月,孟玉倒是等来了楚沛的信,据说他与董墨的奏疏几乎同时呈到了皇上眼皮底下,皇上笑了半晌,传出旨意,叫贾参政问清董.墨的私情,倘或果真,便另派人查审盐税的案子。孟玉心下了然,这又是一种平衡,既全了楚沛,也全了董太傅。
打算一番,他便趁夜走到梦迢屋里来。这庭中业已落满败叶,屋子落满尘嚣,手指往榻上一抹,借着月光照见满手死灰。
梦迢缩在卧房的榻上,仍在窗户底下割着铁木,手上只管呜哧呜哧地划拉着,眼睛只管呆怔怔地望着月亮。孟玉循着她的眼朝天上一望,那是一弯细月,像谁用金钗划下的一条口子,涌着冷白的血。
他看了会,坐在梦迢面前近近地歪着脸喊她:“梦儿。”
梦迢迟缓地扭过脸来,好似不会说话一般,空把嘴张一张,久久没出声。孟玉温柔地抚着她的脸,她的脸也像一轮月,白森森的,落着翳云似的灰,他用指端擦拭着。
然后又抬起她的手,手上满是给碎镜片割出的碎纹,细细的,有新有旧,参差纵横,好在不深。他很心疼,但又觉得,有的爱是需要忍痛受难的。
他摸了帕子揩她的手心,“怎的又不点灯?”
梦迢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喉咙,出声便是低哑的哭腔,“放我出去……”
“好。”孟玉也滚出眼泪来,嗓子却仍旧透着冷硬,哪怕他是歪着一双温柔的眼,温柔地睇着她,“想清楚了么?愿不愿意指证董墨?”
梦迢几乎是本能地点头,这会叫她做什么她都答应。人被困得久了,自由就成了唯一的盼望,爱恨嗔痴都得退让到一边。
她细碎地点着下颏,细碎地点出许多眼泪,也记不得计较是在答应着什么。她只不过想要与人说话,想要一点温暖,在这漫长的、度日如年的暗寂里。
于是急切地攀在孟玉脖子上,将脑袋放到他肩上去,紧迫地抱紧他,还是不住地点头。
孟玉在背后笑着,掌心轻抚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像奖励一只刚刚被他驯服的猫,“皇上的旨意没几日就到,顾及朝臣彼此的体面,只命贾参政私下问话。你放心,不会传出去的,坏不了你的名声。或者你能拿得出什么证据告诉我,我去回他的话,你在家好好休养。”
梦迢不断地点着头,迟钝而木讷地吐出一句,“他胸口有条疤。”
说出这话来,她模模糊糊的脑子有了刹那的静止,仿佛整个尘寰被摔碎,空荡荡里溅起恐惧。她狠狠地往孟玉身上贴,恨不得把自己的骨头藏进他的身.体里。
那一缕月魄落进窗来,地上吊着的满是变形的沉重的蓝影子,床的影,案的影,几的影,凳椅的影,以及他们相拥的影。
孟玉一条胳膊也环紧着她,另一条胳膊抬起来,搽了一把面上的眼泪,背着她木然地笑了下,“你瞧,也未见得你有多么爱他。”
次日梦迢是被一阵响声吵醒的,轰隆隆,轰隆隆……一整个人间从她耳边碾过去。她由枕上慢吞吞爬起来,呆滞地听着,贪恋地阖上眼。这声音确凿是真的,充斥着人的欢声笑语,在久违的天光里。
走到廊外一瞧,原来是几个小厮在拆洞门上的两扇木门,窗户上的铁木栏杆也不知几时拆净。庭中流莺巧语,树荫匝地,太阳照尽,凉风邅回,冷与暖捉摸不定,扑朔迷离。
几个丫头婆子笑嘻嘻地迎在庭内福身,一个个献媚着嘴脸,生怕梦迢记旧账似的,殷勤更胜从前,“太太可有哪里觉得不好?”
“太太再进屋睡会,天冷了,仔细在风口里吹出病来。”
“太太想吃什么没有?这会就叫厨房里做来!”
梦迢一时竟然很爱这些嘈杂的声音,将那一张张呱呱发出声音的嘴慢慢睃过。她脸上落满灿烂的阳光,灿烂的阳光里,笼着支离破碎的笑意。
只等众人问候完了,她立在廊庑底下看她们,轻声开口,“今日是初几?”
有个婆子抢着来答:“十五、十月十五!”
想不到才过了两个月,她还以为人间已千年了呢。她顽固坚持的一点爱,想不到轻而易举就被击碎在两个月的光阴里。然而这两个月,甚至不曾挨过打骂,也不曾受冻受饥。
连她自己也感到不可思议。因此,连她自己也不再瞧得起自己。
一个丫头见她转身,赶着捉裙上来搀扶,“太太再要睡会?那太太先睡着,一会彩衣就过来伺候。”
梦迢拂开她的手,瘦条条的背影嵌入门内,向着光隐觅处游进去。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