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逢谷雨,罗田以此为名在家中设宴,请了几位大人吃酒,席上不是杨柳宫眉便是桃花人面,几位大人偎红倚翠,旖.旎无边,只孟玉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生熬到散席归家。
甫入宅门,听见小厮在耳旁禀:“太太下晌回家来了。”
孟玉吃得眼下飞红,半酲的眼朝东园洞门望一眼,仍旧往西园去了。甫入银莲屋内,见银莲抱着孩子在灯下玩耍,悬着一支金步摇逗他,嘴里“啧啧啧”地咂舌,孩儿“咯咯咯”地笑着。
四面明甃,映着这对母子,竟有些家的安稳之感。孟玉剪着胳膊慢步过去,奶母便接过孩子到出去了。银莲起身招呼丫头端茶,笑嘻嘻走回来,“吃多了酒了吧?”
“没吃多少。”孟玉仰头倒在榻上,胳膊向脑后枕着,笑着睇她往身边坐来,“你愈发有个当娘的样子了,慈眉善目的,比从前另有一种风韵。”
银莲笑着不语,等丫头奉茶上来,她挥挥绣帕,将人都赶了出去,把茶吹一吹,搁在孟玉身边,“太太下晌来过,与我说了些话。”
一提起孟玉便阖上眼睛,落拓地笑着,“真是怪了,我昨日兖州回来,还未见过她一面,她倒忙着四处奔走。她对你说什么了?可有说昨夜她在哪家睡的?”
实则他心里已有答案,就是不死心似的,非要问一问。想不到银莲这回并不惯着他,直言道:“说了,她说是到清雨园去借住了一宿。”
炕桌上火炷陡地偏一下,孟玉坐了起来,默了须臾,横袖一扫,将一碗热茶扫到了地上,茶碗跌了个粉碎。他面上一笑,嘴唇打着颤,“她竟然还直说出来。”
唬得银莲抖了抖,很快迫着自己镇静下来,蹲到地上拾满地的青花碎片,“事到如今,你是拦不住太太的。她是铁了心要跟那位董大人长相厮守了,你们夫妻一场,何苦留来留去留成仇怨?俗话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两个人,或是生离,或是死别,总归是有散场的时候,强求不来的。”
这话引得孟玉激愤,两步上去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提立起来,“这话是谁教你的?是她?还是你想着她走了,你就能做太太?你最好别有这些非分之想,就是她走了,你也做不了太太!”
银莲胳膊给他捏得生疼,却眉头也未皱一下,近近地睇他顷刻,摇了摇头,“我没这样想,我只想在你身边,做不做太太都没什么要紧。”
孟玉冷笑着点点头,松开了手回身坐回榻上,“那就是她叫你来劝我的了。”
“我自己也想劝劝你。”银莲捧着那些碎片,立在灯影里,“孟玉,你们的缘分到头了,就算你不想承认,这也事实。那时你关着太太,董大人也回了京去,结果呢?他们还不是又得已聚首。你呢?你与太太朝夕在一个屋檐底下,有什么用?好,你大可以自欺欺人说是因为董大人。那再久一点的从前,董大人还未出现的时候呢?你要怎么对自己分辨?”
萦廊的风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有个人提着刀从月光里轻浅地走来。银莲丹唇轻吐,一字一刀,冷静残忍,“从前我住在云生巷的时候,你来了就对我细说太太。可那些话,你对她讲过么?从来没有。因为你不敢。你怕人看清你的心,你怕那点真心被伤害。”
孟玉支着膝欹在榻上,渐渐晃动着目光,垂下头去,感到鼻腔里汹汹地发酸,便抬手捏搓了一下,不屑地笑了声,“你以为你很了解我?”
“或许是我乱猜的。”银莲也笑一下,到罩屏外将碎瓷片丢在角落里,又踅进来,“我只知道,许多事往往就因为一时怯懦而终生错过。”
“你到底想说什么?”
银莲走到他面前来蹲下,手摇了摇他的膝盖,有些哀求的意思,“放了太太吧,给她写休书。你还有我,我们有孩儿,我们可以磋磨一辈子。可她什么都没有,只有眼前这个机会。老太太梅姑娘虽然是她的至亲,但她们对她如何,你比我还清楚。还有你这位丈夫,你对她如何你也很清楚,你们联手毁了她,也许还有我,为我自私的儿女情长,也伤害过她。孟玉,玉哥,放了她吧,她不欠我们的,就算真有什么前世孽债,这辈子也早就还完了。”
窗外有些天阴,一缕浮云横贯月钩,月亮像是给它勒瘦的,它还在勒着。孟玉在榻上沉默了小半个时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银莲也不敢催促。后来孩儿又喂了一次奶,要睡了,奶母抱来给银莲瞧了一眼,复抱下去,这屋里也该要熄灯睡觉。
孟玉却在此时拔座起来,向丫头要了盏灯笼,举着出去。往东园那头去要路过梦迢先前住的那间屋子,孟玉在洞门驻足了片刻,那院里黑漆漆的,只要一点月光和梧桐哗哗地摇动。
不时走到远浦居,梦迢还未睡,屋里还亮着灯。孟玉到廊下,听见她还在与彩衣说话,主仆俩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仿佛一场微雨在浓春的夜里落下来,密密绵绵的,有种凄凉的恬静。
他提灯走进去,她们在卧房,他又打帘子踅入卧房。梦迢穿着寝衣在榻上盘坐,黛紫的长衫,丁香色的罗裙,正拿银簪子挑灯芯,瞧见他来,稍微惊了下。
彩衣正铺床,铺好了便退出去。但不敢回房,她不放心,只恐孟玉要是发起火又将梦迢关起来,她得在那里守着。于是在外屋转了一圈,落在榻上坐着。竖起耳朵听,屋里突兀的安静。
梦迢暗里窥了窥孟玉的脸色,就猜到银莲对他说了,她也没什么再要说的,只等着他说。他却不说话,吹了灯笼随手搁在哪里,坐下来背向高枕靠着,抬起一只手背搭在额上,久久的沉默。
“你要吃宵夜么?”梦迢只好搭讪了一句,“要吃就叫彩衣到厨房里说一声。”
孟玉摇了摇了头,“来盏茶吧。”
“我听见了!”不等梦迢喊,彩衣先在外头喊了声,就在外头叮叮咣咣搬炉子瀹茶。
未几端进茶来,梦迢捡起银簪子,将蜡烛挑得亮了些。孟玉觉得她此举是要照着彼此的脸,叫谁也不得逃避,不得闪躲。
他呷了口茶笑了笑,“你……”往后又是一阵沉默。
梦迢便接了话去,“我昨夜是睡在清雨园的,银莲对你讲了吧?”
她自笑一笑,放低了眼不看他,“事到如今,我是再不能回转了。你要是预备将我再锁起来,恐怕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这在眼下也不是个好法子,章平不会凭你再锁着我。就算你名正言顺,但你也是在朝做官的,你知道,不论多名正言顺,只要人家想整你,就有的是法子。所以你不能再像上回锁着我了。”
她将胳膊撑在炕桌上,一个肩头微微歪着,分外从容,“要不然,就是不放也不锁,咱们三个慢慢磨。磨尽一生,满盘皆输,谁也不得好。”
说到此节,她摧颓一笑,靡靡容颜在烛光里显得萧条。孟玉也倏地笑了下,“你真是冷静,你似乎一辈子都这样冷静。”
梦迢没辩驳,朝窗户上别开脸,夜风吹透碧纱窗,向她面上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