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喷出一口烟,在烟幕里看待她的过去与未来,模糊不清,犹如冒险。
次日老太太也要来搬她的东西,因为梦迢与孟玉全没了干系,她这位岳母自然就与孟玉再无关联,没道理再将行礼寄存在他府上。
大约这日倒霉,她出门时咂了袋烟,给呛了嗓子,说话有些喑喑的发哑。倒倏然令她想起位故人,也总是喑默着不讲话,捧著书看到天昏地暗。等她将身子挨过去,撞他一下打趣,“唷,真预备着考状元呀?”
这时他才会放下书来搭话,“等我考了状元,要你做状元夫人。”
她知道那是句玩笑话,从未当真,但还是不禁心跳一下。这恐怕这是连她自己也忽略的秘密,今日冷不防想起来,大概是稳定了几年,又再飘零的关系。
起了风,墙头卷来漫天柳絮,老太太将才刚拉开的门又阖上,“这破济南,栽那么多杨柳做什么!”
恰好柳朝如要往衙门去,在廊下瞟见她走出来,又俏皮地缩回脚,沙哑的在门后詈骂。他便走到东厢门前搭腔,“絮风天就是如此,这巷里柳树也多,过几日就好了。你不是要到孟家去搬东西么?要不要我在衙门里叫几个差役给你帮手?”
老太太复开了门出来,把插钗戴翠的宝髻扑了扑,“不用了,那头有下人帮着搬抬。”
“你犟得很。”柳朝如剪着胳膊笑,也不多劝,歪下眼窥她,“你嗓子怎的了?”
“给一口烟呛的。真是倒霉,大早起的就给呛了下!”老太太朝墙头遥望一眼,天边微明,底下绵延这青山暗影,“我头先搬了些过来,这会去,今日约莫就能搬完底下的。”
两人一齐走出门,柳家没有车轿,妈妈现去请了顶软轿在巷口候着。柳朝如一向是行步到衙门。难得两人一处出门,在朦瞳的天色里,柳朝如一直睐望着她。
老太太斜挑了一眼,“到底有哪里好瞧的,你日日偷么瞧还瞧不够?”
柳朝如穿着青绿的补服,在天色里是一团黑影,绸上滑过月的光,“都说女人如花,我一直在想,该将你比作什么花。”
要是往常,老太太才没有心情搭他这些风花雪月的话茬。但今日不同,日未出,夜未褪,露还深重,压在心头,不免有些闷郁,需要挥散。
她勾起唇角,轻蔑又骄傲,“花有什么趣味,你非要拿什么比我,倒不如将我比作一株寄生草。我前两年闲时翻书,翻到两句诗,‘似嫌树底泥涂滑,应爱梢头雨露多1’仿佛是在说我。我从前寄生在玉哥儿那里,如今他那棵树靠不住了,只得又寄生在你这里。不知你这棵树什么时候也靠不住了,又往何处安身。”
迎着将落的月光,将人照得神清目明。其实她更知道,她是寄生在两个女儿身上,吸取她们的养分。她心下无比清楚这很无耻,也很自私。但她自私自利惯了。
这世上人同人的关系左不过就是你欠我我欠你,因为欠着,才能维系。互不相欠的往往都是陌路人。她流下泪来,幸运天色太暗,柳朝如没看见,何况她嗓子本来就有些哑,也听不出来。
柳朝如自顾着笑道:“这你大可放心。就是我真与梅卿哪日散了,你也能长久住在这里。那间屋子原本就是为你预备的。”
老太太的虚荣心得到满足,戏谑地飞了个眼风。正好走到巷口,妈妈迎上来搀她,她便捉裙猫腰钻进轿里。轿子往右面去,柳朝如驻足目送了片刻,朝左面走了。
一轮鸡蛋黄似的金乌在曲巷的尽头冒头,照得连绵的青瓦泛起乌油油的光,天彻底放亮。
遐暨到孟家来,老太太的东西都装点在她先前住的屋里。她使妈妈盯着小厮们搬抬,自家托着烟杆往远浦居去与梦迢说话。
梦迢的东西倒多,这才收捡出七.八个箱笼,老太太进洞门时,听见她在廊下吩咐,“先将这些装好的抬到清雨园去,到那门上自有管家接引,放在哪里他们会告诉。你们搁下就成,不用归置。”
管家领命,招呼着小厮们将箱笼一个个往外抬。老太太侧身让一让,一壁回首望一壁走到廊庑底下,“你的东西收拾起来倒这样多,还有多少没收拾?”
梦迢回身进屋,“下剩的装上,起码还有二十几口箱笼呢。都没要这些家私,要连家具也搬,简直不晓得要搬到什么日子去。”说话间,她把那张暗红雕芍药花的妆台抚一抚,“可惜了,这都是我使了好几年的,连漆也没掉一点。”
老太太落在榻上,丫鬟奉茶上来,她呷了一口,继而笑道:“有哪样可惜?你到那头去,名分虽然没有,银子总不少你的,要使什么现买就成。我看董墨那个人,倒不是吝啬的人。只是以后回京,他的家人却麻烦。”
那些小厮都搬着东西离了庭轩,一般婆子丫头也到库里收捡东西去了,显得此刻日初人静。
梦迢不欲打算北京的事,淡淡笑过,绕过几个箱笼款行过来坐下,“我倒不是图他的钱,也不是非要他买什么给我。我自家又不是没钱,要什么,我自己也能去买。”
屋里乱糟糟的,横七竖八的东西堆放着,床上案上堆放若干成匹的料子,鹅黄的,粉缎的,黑莨纱的……五光十色乱花迷眼。
老远的,老太太一眼瞧中铺上的一匹宝蓝妆花锦,忙捉裙过去抱起来摸,“唷,我正缺匹这样的蓝料子裁裙子,这颜色你穿着未免显老气,我拿去了啊。”
梦迢在背后乜兮兮地不情愿,“您昨日才拿去我一副我翡翠镯子,今日又来拿,我东西再多,也禁不住你们这样东一样西一样地拣啊。再说了,娘还缺料子?您那头收拾出来的料子也不少,当我睁眼瞎呢。”
“料子倒有,只是缺这样的颜色。”老太太不管不顾,强抱了那料子搁在炕桌上,拂裙坐下。
观梦迢不耐烦的脸色,她便笑着将料子拍一拍,“还跟娘计较这些,你往后要什么没有?人家比玉哥儿还有钱呢。不过我看他那个人,丁是丁卯是卯的,决计是不愿意帮衬我们这些亲戚的。他们那样的家世我还晓得,一向是不愿与我们这些人打交道的,连你进门都不易,何况于我。且又不是我名正言顺的女婿。我做娘的靠不住他,难不成自己的女儿还靠不住?”
“您要就拿去,哪来这么多话说。”
“唷,你还不高兴我说他?人还没住到那头去呢,先护起来了。”
太阳照透纱窗,屋里因收拾东西,老是灰蒙蒙的。梦迢拐手将窗户推开,使更明媚的光折进来,将那匹宝蓝的料子照得如海幽寂,不用去摸,单是眼瞧着都是冷的。
老太太瞥她一眼,提着一丝风情袅袅的冷笑,“我知道你决心一改你从前的日子。你以为有了新日子,就能做个新的人了么?你常觉得你比梅卿聪明伶俐,那是你自以为,实则你们俩不过是半斤八两。你当我做娘的不想你们好么?我比谁不巴不得你们好?可好不好,在命,不在一张嘴空谈,也不在一颗心空念。”
梦迢晨起随明日初升的一片信心被她三言两语轻轻摧折。仿佛是才走到新的路口,就有人来告诉前方是怎样的坎坷荆棘,即便不信,心里也不免笼上一点阴影。
她娘就是有这种本事,有时候梦迢真是恨她得不得了,但这恨里,又有着深切悲哀的爱与依恋。她想梅卿一定跟她有同样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