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庞云藩连日不在泰安州坐衙,这风声不知怎的走到罗田耳中,罗田早因董墨核账之事成日提着心,闻听这消息,岂有不慌的?忙请了孟玉来说话。
这日孟玉归家换了衣裳便至罗田府中,暑天炎热,二人在一间水榭内说话。罗田将此事说与孟玉,孟玉想定片刻,因问:“你又如何得知的?”
罗田握着把绢丝折扇直拍掌心,“我与泰安州前两日有些公务往来,听见那头说,庞云藩不在衙内好些时日了,一直是底下一位同知代理谭安州的事务。说是他向府衙告了假,陪他有孕的夫人回乡探亲去了。这个节骨眼上,他探什么亲呀?我疑心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缘故,因此请你来说一说。”
“他夫人有孕,这我倒也听说了,是确有其事。府衙那头你问过了?”
“问倒是问过了,确有他告假的文书。”
“那就犯不着多心了罗大人。”孟玉歪在椅上笑了笑,“谁还没点子家事绊身。”
提到“私事”二字,罗田倏将谈锋一转,更犯了愁,“我听说,您先前那位夫人跑到董墨所居的清雨园去居住了?孟大人,您的私事我不便过问,说这个也不是要打您的脸,恕我多心,我就是怕这位梦夫人手上有没有握着您什么把柄,会不会随她一齐落到董墨手上?”
但见孟玉眼色微变,瞟了他一眼,他立马讪讪陪笑。孟玉默了须臾道:“你放心,她什么也不知道,就算前头知道些,也都算在了章弥的头上,那些旧账早了结了。”
“那就好,那就好……”
说了半日话,孟玉辞将归家,路上不由得沉敛双目,将庞云藩不在泰安州坐衙之事前思后想。罗田的顾虑还是有些道理的,庞云藩忽然告假,未必是与董墨有了什么牵扯?
转念又想,庞云藩自做了这个中间保山,为防他来日变节,回回都分了他一成利。他自身不干不净,就算不顾两端,也要顾着他自己,没道理投诚他人。
如此思想,走到家来,老管家迎在门上禀告,“京中回信了。”
孟玉脸色乍变,与他转到往书斋里去。老管家取出信来与他瞧,孟玉踅到椅上细看,片刻后显了笑脸,把信笺弹了弹,“我怎么说来着?这天下就没有不爱钱的人。银子他收了,打了收条没有?”
那老管家又掏出一张收据奉上,“在这里。老爷这回可以放心了,只要收了咱们的钱,就脱不了手了,落后不论那董大人查出什么来,咱们都不怕他。”
孟玉把细折回封内,将收条上的落款盯着笑,“做孙子的再高,也高不过做爷爷的去。”
这一回,也犯不着去想庞云藩的事了,横竖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有了稳固靠山。他仰在椅上闲怡地笑了一会,渐渐的,嘴角又凝出一丝落寞,垂首再将案上的收条瞥一眼,目中泄出鄙夷。
世上的事没个准,谁知哪个刹那间,就有了翻天覆地的转变。庞云藩在县衙的值房内住了这几日,等得心急火燎,想不到等来的不是孟玉的清算,却是董墨。
“董大人?”庞云藩朝董墨身后瞥着眼,后头却再无人进门,两个差役阖上了门。他向董墨行了个礼,疾步上前来问:“董大人,孟大人既然要告我通.奸之罪,怎么迟迟不过堂呢?到底怎么样早该有个话说呀,把我幽禁在这里,泰安州那头还有一摊子事呢。”
“泰安州的事已叫一位同知暂理,你不要担忧,先顾你自己的事要紧。请坐。”
董墨自顾着落在椅上,向对面的太师椅稍稍一指。待庞云藩落座,他便望着他笑,“其实庞大人心里一点也不担心吧。我猜你心里想,你手上有孟大人的罪证,他怎么可能为了个女人就要告你的罪呢,不过一时气恼,幽闭你几日罢了。你这些时日都是这样想的,我没猜错吧?”
庞云藩面色微变,恰遇差役上了茶来,他借着呷茶的功夫,将面色稍整,在椅上蹙起眉头,“董大人这话卑职不甚明白,我握着孟大人什么罪证?孟大人犯了什么法了?您可都把我绕糊涂了。”
差役阖上门出去,连那片太阳也带出去,屋子里翻涌着沉闷的烟尘。董墨靠着椅背,半日不说话,一双黯眼看得庞云藩极不自在,将坐姿调了又调,最后维持着挺括的胸膛。
董墨看穿他的忐忑,笑着走来,将那些手抄的契书丢在他手边的案几上,又翛然坐回去,“大人自己的笔记,这会总不会说不认得吧?”
庞云藩只瞟了一眼便脸色大变,死也想不明白这些东西会落在董墨手里,愈发将两道平眉拧得似两条扭曲的毛虫,“梦迢怎么会把这些东西给你?”
就算梦迢不护着他,也该维护着孟玉,毕竟他们是夫妻,福祸相依。他越想,越是糊涂起来。
“看来庞大人有些孤陋寡闻。”董墨把腿朝两边稍稍抻一抻,笑道:“难道没听问闻这位梦小姐与我从前就有些瓜葛?也难怪你没听说,当时这桩事是布政司密审的。如今瓜葛更不小了,孟大人业已休了妻,她如今是我的女人。”
那庞云藩惊默了半晌,口里喃喃,“她骗我?她骗我说要这些东西,是为了与孟玉分家,为了叫他休妻,然后跟我……”
“你可别冤枉她,她骗你是不错,要这些东西的确是为了同孟玉鱼死网破,但不是为了跟你。”话音甫落,转瞬董墨就变了脸色,凝重端正起来,“不说儿女情长的事了,我问你,原契呢?”
庞云藩还在那头发蒙,董墨却没有那些耐性等他回神,猛地一振,“你以为不说话本官就拿你没办法?!我大可以凭这些东西此刻就派人到泰安州,将原契从你府上翻出来。我现在来问你话,是顾念着你家中有双亲,还有怀胎在身的发妻。你倘或不想牵连他们,就将你们官商勾结贩卖私盐的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来,我或可以向朝廷请命从轻发落你。”
庞云藩总算抽神回来,挺在椅上狡辩,“这可是没有的事。我们虽然与商贾签契卖盐,卖的却不是私盐,都是缴过盐税按盐引出的盐,不过是想帮着地方上的商人增收。商户好了,地方经济起来,百姓自然跟着有肉吃。”
“你找了个好托词啊。”董墨拔座起来,在他面前踱了两步,斜下笑眼瞥他,“可按契上的价格,每石盐低于市价一钱银子,你们打着官府的旗号白送这些人盐?不见得做如此费力不讨好的事吧?我没有闲情在这里听你说这些鬼话,你若想清楚了,就对本衙县令柳朝如交代。没想清楚的话,我就派人去泰安州将契上的几位商贾请来,把这个立功的机会让给他们。我想他们,不见得会有你的骨头硬。”
言讫,也不等庞云藩再说,自顾走出门来。柳朝如一早候在廊下,穿着青绿补服迎了两步上来,引着董墨一路出衙,“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怎么会有庞云藩亲笔抄录的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