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卿瞧在眼里,觉得这无名无分的两个人,比她与柳朝如更像对少年夫妻。
董墨坐了一阵,也差不多了,梦迢便凑到他耳边摧他,“你去吧,书望在书斋里等你呢,我叫人在那边设了一席,你们两个用饭。不用在这里陪着。”
董墨笑着谢她一眼,将堆着瓜子仁的帕子牵到她面前去,起来朝老太太与梅卿作揖,告辞而去。
这一走,席上又松缓下来。外头围屏上绰绰的几个影,小生花旦作戏正作到情投意合婚姻嫁娶的一段,无奈姻缘受阻,有情人相泣相诉。
梅卿倏然将一边嘴角轻提起来,斜睃了梦迢一眼,“姐姐,董大人在京的婚事到底怎么样,可定下日子没有?”
“不知道。”梦迢回瞥她一眼,拣着瓜子仁慢慢嚼,“你这么好打听,你倒是替我问他去啊。”
“要是别人家的事,我还没这闲功夫打听呢。你要不是我姐姐,我管这许多!我是为你,这里的事情办完,他自然是要回京去的,可你拿什么名目跟着去呢?是他的丫头?侍妾?还是什么,总要有个说法呀。”
阳光折在梦迢眼里,揉碎了,如满池粼粼的金光。她起座挪到背后的吴王靠上坐,倚着一根柱子,悠闲地翘腿摇扇,“不用你来犯这个好心,我自有我的日子过。”
老太太在席上嗑瓜子,把两人笑睃一眼,呸呸吐了两下瓜子壳,笑劝梅卿,“她不要你管你就不要多事,我原先说过两回她也不高兴,你又来讨这个嫌做什么?”
梅卿认定了梦迢是因为无计可施,所以一味逃避,外头又要体面,只会逞强。她笑笑,也就不说了,拣了碟子里的瓜子吃起来。
戏唱罢,几人又回房吃茶。屋里只有彩衣一个是梦迢带来的丫头,其他的丫头都是这园里本来有的,有三两个是他北京带来,其余的是衙门拨过来伺候。但不论是谁,待梦迢皆如正经太太一般唯命是从。
梅卿心下又不是滋味,立起身将屋子里里外外转了一圈,见有许多宝瓶插花,问其缘故,“姐什么时候也好起风雅来了,屋里摆这些花,又不顶饭吃,戴也戴不过来,反占地方。”
梦迢在榻上,说起来就止不住的快乐。那种快乐很简单,像是小丫头说起新裁的裙子,“他使人四处折来哄我开心的。我虽然不喜欢,看习惯了,倒也心情愉悦。我又不爱熏香,摆上这些花,自然有股香味,比熏香还好闻些。”
那榻角的几上摆着个不同一般的匣子,盖子上雕刻一个虎头,像小孩子穿的那虎头鞋,圆乎乎的甚是可爱。梅卿又问是什么,梦迢便将里头的东西倒在榻上,笑说:“他在街上撞见这些精致的小东西,就买回来给我。”
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一样一样的却十分别致精巧。有上了颜色的泥人,木头雕刻的十二个属相,小小的陶瓷兔子……满匣子稚嫩的童趣。她一高兴起来就忘形,忘了面前是两个与童趣无关的女人。
老太太心下明白董墨的意思,有些不爽快,拣起起朵檀木雕刻的芍药花在手上闲翻,“哎唷,我说呢,怪道他方才那不冷不热的态度,原来是恨你小时候受了我的亏待。我自己生的女儿,难道我不疼么?我恨不得把这天下好吃的好玩的都捧给你,可我没本事嚜。”
梦迢此刻悔悟,忙将匣子收起来宽她娘的心,“那倒不是,娘不要多心,他就是那样一个人,不太爱讲话,也不知怎么哄人。”
老太太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略再坐一会,就嚷嚷着要回去,打发人去寻柳朝如。柳朝如那头回话使她们先回去,他还有事同董墨商议。老太太只得携梅卿先坐了马车回去。
时值下晌,太阳晒得人闷恹不悦,街上鼎沸的人声嗡嗡唧唧地似一团苍蝇蚊子,偶然两句拔尖冒出来,是谁家打骂孩子。那孩子一哭,撕烂的尖嗓子能活活扯断人的肠子。
两人在车上,起初都是默然不语。沉默里却有相同的灰心闷烦。梦迢的日子大不一样了,谁都看出来,尽管董墨暂且没给她什么名分,但把能给的都给了她,最要紧的,是给了她一个女人孩子似的宠爱。
老太太撩开帘子看街上,人满为患,心里却是空空的怅惘,“梦儿真格是过起日子来了……”
那尾音缓缓地拖着,像一声长长的叹息,也像将梅卿的心拉出来,腹腔倏然空落落的。老太太继而道:“你看她这日子过起来,哪里还顾得上我呢?我算是白养了她一场。”
梅卿横她一眼,微微有些不屑,“娘往日还常在我耳根念叨,说什么捡来的就是不比亲生的。她是亲生的,不也靠不住?”
“话倒不是这样讲。你们俩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梦儿呢,原也不是那样没良心的孩子。只是女儿呐,一成了人家的人,就忘了根本。你方才瞧那董墨,像铱誮是能奉养丈母娘的人?这个人待别人呐,心肠硬得很,也从来不顾什么情面。罢了,我又不是真指望着儿女过活,只要你姐姐好,我就放心了。”
说着“放心”,脸上却有无限哀凄,也勾出了梅卿满腹愁闷。她不由得安慰自己,“什么过日子,这才几日啊。等日后董墨娶妻,姐还能这样自在快活?不是我咒她不好,在这里是在这里,没有长辈家人,两个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到了京里,就由不得人了,京里那些达官贵人怎么瞧得上咱们这样的人家?”
这样一说,连老太太也丢下帘子点头称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面上又能带出些自得的笑意。仿佛梦迢不好,就是对她们莫大的安慰。
老太太这一通抱怨后,愈发觉得眼前钱财要紧,想起来嘱咐梅卿连通判的事,“说好过几日上连家还鞋样子,你可醒着神些,可别叫他连太太察觉。那位太太是个夜叉,最会整治人,她娘家有钱,连通判早年做县丞,还是她家出钱捐的。如今做到通判,也少不得是她娘家的支持。”
梅卿笑着咕哝,“怪道那连太太膀大腰圆的……”
两人一时皆乐起来,笑声稀稀碎碎溢出帘外,埋没在纷杂的市井里,辨不出谁是谁。
她们这一去,书斋里还未散,梦迢霎时觉得有些寂寞起来,便趴到床上去。窗外又是黄昏欲断,日子舒服得一日快过一日,滑溜溜地不停往下梭。下头仿佛是个无底深渊,漆黑黑望不见底。
梦迢想起梅卿那些酸话,其实也有道理。否则她也不会刻意去避讳不提,一想到提起来,就形同把还未迎上的酸楚提前放到眼前来似的,有些自讨苦吃的嫌疑。
她自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胡乱混着,说不定就混过一生呢?好些女人的命不长,这病那病的,死在二三十岁上头的大有人在。说不定明天她就身染恶疾,不治身亡了。
死在最快乐的时候,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