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见他们进来,也忙敛了神色。老太太坐回窗户里去,柳朝如则迎来作揖。
董墨回了礼,转身在小厮手里接了个精致锦盒,与梦迢一道进了东厢,向老太太见礼,将锦盒奉在炕桌上,“给老太太带了件东西,望老太太金体康健。”
老太太坐在榻上托着烟杆弹弹裙,不大热络,“章平客气,来就来,不用记挂。”
“这是礼数,小辈不敢忘。”董墨淡淡一笑,拱手辞了,与柳朝如望正屋说话。
梦迢留在东厢,与老太太榻上对坐,将那只锦盒向她面前推了推,翻了一眼,“您老人家就不打开来瞧瞧?别装样子了,心里只怕恨不得要将这匣子嚼来吃了。瞒得了别人,瞒得了我么?”
“你这丫头。”老太太啧了声,勉强笑起来,搁下烟袋开锦盒,“让我瞧瞧让我瞧瞧,这京中大户孝敬丈母娘都送个什么……哎唷!”
却是一顶金丝编鬏髻,压边用的是一片足重二两的金片子,嵌了八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金丝上串着几颗同等大小的西洋珠子。
老太太的欢喜之色再掩不住,眉开眼笑地捧在手上翻着看,“你还别说,这董章平虽然态度上待我不大敬重,礼上还是懂事的。他素日送礼也这么大手大脚来着?”
“哪能呢?这么送,就是皇帝的库也经不住折腾啊。”梦迢见缝插针,帮着董墨说好话,“是给我娘的礼嚜,他自然是用心的。娘可别再记恨他了啊,他那个人,真就是惯常的冷脸,倒没有别的意思。”
若论态度上的可亲,还是孟玉强一些。老太太暗里比较一番,没对梦迢说,看在这顶鬏髻的份上,也就不当着面说董墨什么不是了。
她放下腿,将锦盒收进箱笼里锁起来,躬着腰在那里嘱咐梦迢,“今日送这礼,可别告诉梅卿知道。一来嚜,给我送了却没给她那做妹子的送,她心里多少不痛快;二来呢,给她知道我有这些东西,又憋着心眼来套我的钱花,我有几个钱?这些都要留着养老呢。你们呐,到底靠不住。”
“娘又来了……”梦迢在背后剜一眼,扭头向窗外寻一寻,“怎的不见梅卿?”
“噢,我借了连家太太一双鞋样子,她替我还去了。”
“噢,大雨天的,她也肯跑。”梦迢随口答对,脑袋别在窗外,在正屋那小书房的窗户上对上董墨,就忘了收回来。
董墨在那窗上对她笑笑,把手向她撇一撇,意思是叫她将脑袋伸进去,自己也回身坐在椅上。潼山奉茶上来,柳朝如忙得不及吃,将一沓供状整理出来,递与董墨细看。
都是庞云藩亲笔所写,签字画押一样不缺。柳朝如在椅上畅意淋漓地叩着案,笃笃哒哒的声音几如松快的鼓点,“你料得不错,这些日子对他不闻不问,他反倒按捺不住,倒肯主动说了。”
董墨捧着那堆纸抬一眼,“他是怕这戴罪立功的机会落到泰安州那几个商贾手中。家中父母双亲兄弟姊妹,还有位怀着身孕的发妻,他硬气不起来。”
“有他这些供词,再加上几分原契,就算铁证如山了。什么时候派人到泰安州去抄他的契?是不是把那几位商人一道抓回来?”
董墨却有些迟疑,“这些日子,孟玉那头都没什么动静,我看他不见得这样蠢,庞云藩连日不在泰安州坐衙,他难道没有警觉?”
“嘶……”柳朝如蹙额起来,“是没听见孟玉那头有什么动静。还得等绍慵到了,再问问他盐场的境况。”
说曹操曹操到,潼山正领着绍慵进来。绍慵向董墨见了礼,转而与柳朝如作揖。落座后接了董墨递来的供状细看一遍,将那沓纸扬了扬,“这么说,眼下是认证口供都有了,到泰安州抄了庞云藩这里的底契,就算是物证了,要是再有户部那头的账,就能将孟玉钉死在堂上了。好事、好事呀!”
董墨眉心暗扣,略微有些狐疑,“我这里的账交上去这样久了,户部却没有一点消息传来,真叫人难放心。”
绍慵在椅上稍稍欠身,“如今户部是娄大人当家做主,总不会护着孟玉吧?他与孟玉没什么相干,又何必去护他?况且定了孟玉的罪,查对起来,他就能咬死楚沛,这不是正合娄大人的意么?还会有什么差池?”
董墨半日不语,而后一只手撑在扶手上,缓缓摇头,“我与这娄大人并不怎么了解,还是在山西查办几件案子时才有些书信往来。不过论辈分,他还要称我祖父一声老师。”
“那还有什么疑虑之处?”柳朝如由案后踱步出来,抵在案上,抱定双臂,“不过我也有些疑惑。我虽然对朝中那些人不了解,对孟玉倒是清楚一二。这个时候,他没什么动静,必定是有什么打算。绍兄,盐场头有没有什么异常动向?”
“那倒没有,不过寻常的出盐制盐。”
四目相视片刻,却见董墨拔座起来,在罩屏内小小片地方绕踱着,“我看不能等户部的账,先将庞云藩放回泰安州。绍大人,你也跟着他走一趟,一则是抄他的底契,二则,让他再牵一回线,让孟玉与那几个商户再做一次生意。”
“大人的意思,是要拿盐做脏证?”
柳朝如另生顾虑,“这个时候,孟玉还敢做这桩买卖么?”
“你别忘了孟玉是个什么样的人。”董墨回首过来,牵动唇角笑一下,“这个人贪得无厌,处变不惊。上回他顶着风口出盐,这回只要诱惑更大,他一样敢做。绍大人,你陪着庞云藩回泰安州,只要孟玉与他们签了契,就在盐场扣住他的盐。就是没有户部的账,有这些东西,他也无从抵赖。”
后议定柳朝如去与庞云藩商榷,绍慵次日与庞云藩同往泰安州。绍慵领命要去,赶上晚饭时候,柳朝如再三款留,暗里交给潼山三钱银子,使他外头置办酒菜。
三个男人在正屋里用饭,梦迢则与老太太在东厢里闭门自用。端起碗还不见梅卿归家,梦迢不由想起前事来,“娘,我仿佛记得,那连通判旧年对梅卿存了些意思,她在人家逗留这样久,不大妥当吧?”
一听这话,老太太提着唇来讥诮,“哎呀你真是完全转了性了,竟然顾忌起这些来。你操的心也太多了些。噢,你走在街上,叫男人色眯眯瞧几眼,未必你就不出街了?他存他的心思,你走你的路嚜。梅卿八成是叫连太太留下来吃饭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梦迢挨了这排场,也就搁下此事,心上却另提起一事来,“娘,您先前轧上的那位嬉皮笑脸的相公呢?怎么不见来往了?”
“谁?”老太太凝眉想一阵,淡淡摆手,“噢,你说他呀。我不是搬到这里来了嚜,地方小,不便往来,渐渐也就不走动了。”
梦迢轻点下颏,剔眉窥她一眼,“梅卿的事情我不多问,您是我亲娘,您的事我可得问问。方才我进门,您对著书望那样子,可不像个正经岳母的样子。娘,不是我多嘴要管您,知道您喜欢嫩皮的年轻相公,可书望是您的亲女婿,您也该知道收敛些。”
冷不丁的说得老太太一脸尴尬,心想果然是她教出来的女儿,于这男女之道上,简直明察秋毫!
既然叫她撞见,她索性也不隐瞒了,满大无所谓地道:“你这话可就说错了,并不是我不检点,是他心里对我存着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