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相好以来,她难得这般冷言冷语尖酸刻薄,好容易这一遭,竟将董墨旧日的病气怄了出来,只觉胸闷气短,连着咳嗽了一串,声音就转得有些冷硬,胳膊也掣到膝上去,“你难道是要我吃不下睡不着你才高兴?”
不说便罢,一说便彻底点了梦迢的火,陡然扭转头,横着眼提着唇,“好没意思的话,你吃不吃睡不睡与我什么相干,横竖我吃不吃睡不睡也与你不相干,谁叫你多嘴来管我?你自有你的事忙,难得抽个空闲出来理我一理,还白招我一通刺,我也替你亏得慌。你有事情,只管忙你的去,省得在这里大眼对小眼的彼此生气!”
董墨不惯与人吵架,闷坐一回,见她斜眼如刀,也觉没意思。便立起身来,“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了。”
梦迢在后头把眼倏地睁圆了,望着他出去,心里想喊,到底没出声,赌气不理他。这一气,斜春端来的银鱼蒸鸡蛋,倒吃下去一碗。吃过又接着怄气。
比及晌午,董墨惯常归家的时刻,却不见人回来。梦迢只当董墨是有意不回家,索性使了个小厮来,叫他去寻董墨传句话,“你就告诉他说,不要回家来了,省得彼此看着生气!”
那小厮将斜春望望,斜春是过来人,在旁笑着做鞋面,气定神闲帮腔,“你只管传话去,怕什么。”
梦迢听见,心里急了一下。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再要收回来,面子上未免不好看,便冷着眼摧那小厮,“快去呀,就照我的话说,一个字也不许改。”
本来董墨是要归家的,刚将另一省的税收理清,正要动身,走出衙来,却撞上家里来一个小厮在马车前与他贴身那小厮咕咕叽叽地议论,你推我我推你的瞅着他石蹬上下来。
董墨走下阶来,向着二人横眉,“什么事?”
家中现来那小厮把短褐扯一扯,低着脑袋啻啻磕磕道:“姑娘说爷也不必忙着回家了,横竖回家也是看着生气。”
登时将董墨怄得脸色阴白,登舆坐定,阴沉了半晌,干脆也赌气不回去了,向小厮吩咐到酒楼里摆设一席,请绍慵来商榷盐场事宜。
席上他要绍慵紧盯盐场的动静,绍慵回说孟玉自泰安州回来,虽然签订契书,盐场那头却暂无响动。
房间里花移影转,斜光斜罩董墨半张脸,金灿灿映着他冷白的皮肤,像晴日里的雪,暖烘烘的冰人。绍慵窥着他面色,不由得带着几分小心试探,“是不是孟玉想起来后悔了?”
董墨却摇头,“大概是与罗田意见相悖所以才耽搁了。罗田有些怕事,却无主意,最后也只好听从孟玉的话。耐心等一等,孟玉既然签了那些契,就是想清楚了,不会轻易反悔。”
绍慵点头附和,倏地默了下来,他忙执壶为董墨筛酒,董墨这才抬起脸来,勉强带上些温和颜色,“噢、绍大人不必客气,请随意用饭。”
“大人客气。”绍慵坐定下来笑了笑,“大人难得在外头设席请客,卑职荣幸之至啊。”
董墨也随之没奈何地一笑,“外头清静,家里反倒闹腾起来。”
绍慵胸中雪亮,看来是为家务烦心,便在旁陪着饮酒。
董墨话不多,两个男人议定公务,也没什么好闲扯的,不好叫人在这里干坐着,过半个时辰就散了席。走到街上来,游人如蚁,在闷燥的太阳底下缓缓流动着。
他心里是想着要回家去,又只怕回去撞上梦迢还在生气。虽然知道梦迢不是冲他,但两个人话赶话的气顶在一处,平白的闹个红脸,倒没意思。因此跻身人群,叫小厮在后头驱车跟着,他自己顶着烈日沿街散闷。
擦身过去一辆马车,驾车的小厮将帘子轻掀起来,扭头朝车内道:“那不是董大人嚜,老爷要不要下去打个招呼?”
孟玉睁眼向外一瞅,见董墨挨着那些铺子漫无目的行走,尽管行如流水止如松,却仍能从他岑寂的眼底看出些寡淡的烦愁。
看来是给梦迢怄着了,致其有家不能归。孟玉于此道上很有经验,梦迢那个性情,坏起来与她娘妹子一个样,什么难听说什么,简直字如钢刀。
没想到她对董墨也是一个样的。他心里有些痛快,依旧阖上眼,“不去了,径直归家。”
孟玉这厢是刚由罗田府上出来,正如董墨猜测,罗田在出盐的事情上三番犹豫,董墨才查了账,户部虽无消息下来,到底也算顶风作案。却又不忍白放着银子不赚,因此找孟玉商议了几番。
他自犹豫不决,孟玉这头只有一句话:“董墨真查出了什么,不干也是个死,干也是死。要是他没查出来,咱们损失了一笔银子事小,失信于人事大,往后谁还跟咱们做生意?”
罗田踟蹰着想他这话,这日总算定下了主意,邀他商榷出盐之事。然而孟玉一出罗府,面上不见神采,反而有些挫败。
此番出盐等同于授人以柄,他很清楚,这大概是董墨做的局,或许是条死路。但他只能赌一回,也许还能在死路上挣出一条生路。街上撞见董墨,复提起他的不安来,归家便到书斋里将那张收条摸出来又再看看。
上头陌生的字迹将是他眼前唯一的筹码,也是一场事变之后的靠山。
不时回房用晚饭,银莲正抱着孩子在榻上玩耍。炕桌被抬到了地上,她在前头摇着个拨浪鼓勾引,孩子咯咯地笑着朝她爬。孩子的脚腕上戴着个银铃铛,清脆欢喜的响动使孟玉想到梦迢往日泉水琤琮一般的嘲弄。
银莲从不会像她那样说话,提着唇刀,四面劈砍,将身边的人砍得流血流泪她才隐隐痛快。银莲就连同底下人说话也是轻言轻语的,生怕得罪了谁似的。
见孟玉踅进来,她忙使奶妈将孩儿抱下去,把炕桌端上来,使一切恢复如初。又吩咐摆饭,走回来问孟玉:“你在罗大人府上用过晚饭没有?”
孟玉摇头,仰倒在高高的榻枕上,望着藻井嘀咕,“福团都会爬了啊。”
“抚着他还能站起来呢。”银莲笑着坐在他身边,哪里寻了把扇,悬在他脸上轻轻扇着,“你这一向忙,又往泰安州去了一趟,你去时那半月他就能站得住了,只是走不得。”
大多时候,孟玉总在这种温柔里怀念梦迢的刻薄。他自己检算,大约是自幼吃惯了苦头的缘故,令他更面对尖刻的言语更有些自得。他在心里始终为梦迢保留着一席之地,如同保留着他落魄潦倒的过去的记忆。因此上,过了这么久,他仍未将银莲扶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