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痕却没什么,仍旧笑着,却不说话了,只用一双冽冽的眼将梦迢望着。望了一会,梦迢不走,她像是没话找话地应酬梦迢,“听说梦姑娘家中还有母亲妹妹?现住在哪里呢?”
梦迢受宠若惊,忙回道:“妹子嫁了本县的县令,母亲随她一道住在妹夫家里。妹夫还是章平的至交好友呢。”
蔻痕“噢”了一声,慢洋洋地点着头,“祖籍是哪里呢?”
“祖籍无锡,小时候搬来的济南。”
蔻痕笑了下,“我先前还以为梦姑娘是无依无靠投奔到这里来的,怕触动姑娘伤情,因此一直没敢问。”语毕用余光扫了梦迢一眼,端起茶来自呷了一口,“姑娘吃茶。”
梦迢噙了口茶在嘴里,才领悟她这话的意思,是说她有家有亲人的一个女人,竟然不明不白地住到男人家里来。但她不明着指责,像是给梦迢留着脸面,其实不过是给她留着一片自惭形秽的余地。
大户人家的小姐简直周全,梦迢尴尬得局促,不知道该怎样分辨,情急之下,她说:“我离了前头的夫家,暂且没个房子住,原是想去妹夫家借住些时日的,可妹夫那里也不太宽敞,正有些左右为难,章平说他这里地方大,可收容我住。我想我一个独身的妇人,在外头租赁房子住,只恐不大稳妥,无奈之下,便住到了这里来。”
她心眼一转,微微欠身,“这天下,可给我们女人容身之所不多,二姑娘说是不是?”
本来是想以“同类相连”的感触博取蔻痕原谅,谁知蔻痕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那样一味认死规矩的人。两情相悦,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我们这宗人家,爷们屋里都放着几个贴身的丫头,没什么稀奇。只是依我的意思,男女之间,不该把责任一味地推在男人身上。三墨请姑娘来住,原本一片好心,怎么给姑娘这一说,倒像是他趁人之危,姑娘情非得已似的。”
说着,她把眼色一凛,露出些威严来,“要是果然如此,就是我董家教子无方,三墨就该打。”
梦迢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是自愿住进来的。”落后一想,蔻痕不像会真怪罪董墨,显然是说给她听的,叫她懊悔她的没担当。
这二小姐真是厉害,不过几句话,不仅叫梦迢看见自己的行止不规矩,还让她自省品德上的残缺。她却云淡风轻地宽慰起人来,“你不要帮着他说话,我们董家虽然是名门望族,但大族有大族的不好,人口太多,最忌子弟们学得不好的德行辱没了门楣。他要是有一点仗势欺人的行径,别说祖家里头的长辈,就是我也不放过他。”
听完这一席,梦迢总算逮着她话里的空子,暗中要出口气才罢,便小心试探,“我听说,章平有几位兄弟,想必也是如章平,满腹诗书才华横溢。”
蔻痕的眼闪烁一下,以为是被拆穿的难堪,然而晃悠晃悠地,又沉下去,不以为然,倒主动拆了这个台,“他们,都是些不成器的人。不瞒梦姑娘,我们这一辈里头,兄弟也多,只有三墨有些出息。也正因如此,愈是容不得他出什么乱子。不求他光宗耀祖,只求他不要惹什么不好的名声。我想这份要求,不算过分吧?梦姑娘说呢?”
登时将梦迢堵得哑口无言,她想到蔻痕果然不是白来的,倘或只为告诉董墨家里不答应他的事,犯不着跑这一趟,等回京时候说一声是一样的。蔻痕还肩负着别的重任,是要来打发了她。
梦迢只怕再说下去,蔻痕直言相逼,她涕泪央求,弄出场台子上棒打鸳鸯的戏来,彼此又难堪又尴尬。她便不说了,推脱着屋里还有事,告辞而去。
蔻痕没留她,将她送到廊下,回身进门。梦迢在院门回首看时,蔻痕业已坐回了窗下,半侧着身,捧著书,晒着半面阳光,仍旧没有一点融化。
这厢出门去,在园子里撞见邝秋生回来,走得急吼吼的,直身的掩襟掣开,浑身湿漉漉的,像是落了水,一改先前的文质彬彬,显得有些狼狈。
他也看见梦迢,有些发窘,迎面拱了拱手,也称呼她“梦姑娘”。
梦迢见他这一身,原本想笑,又怕失体统,只微笑着点头,“姑爷是到哪里弄得这样?”
他讪着摆摆手,“别提了,在大明湖包了艘船会我两位同科,大家玩玩笑笑的,不留神跌到湖里去了,叫姑娘笑话。”
“快回去换身衣裳吧,湿.淋.淋的给风一吹,要伤风的。”
二人匆匆别过,梦迢走回房里来,那猫儿便黏上来,在她裙下蹭一蹭。她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捋了几下,往卧房里,搁在榻上拿烟袋。
因寻不见装烟草的荷包,朝外头喊了斜春。斜春进来替她寻到,也懒得出去,坐在榻上与她说话,“姑娘同二姑娘说了些什么?”
梦迢忙着咂舌,把自己呛了一下,咳了两声,“快别说了,你们家这位二小姐说话滴水不漏,句句是陷阱。我跟她才说了没几句便暗悔了好几回。只怕再说下去,我恨不得自家去一头撞死了自省!我可不敢再与她说了,忙躲回来。”
斜春挽着个线梭子,闲怡地笑着,“我们二姑娘就是话不多,但凡一说话,都是道理。亏得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就到国子监做个夫子,不知教出多少学生来。”
梦迢没奈何地笑,只能笑,她说起来分外轻松,像玩笑似的,可心里却不免沉重。她被蔻痕三言两句探出来的不堪不道德不过是冰山一角,哪怕这点冰山一角,在蔻痕的端庄娴静面前,业已足够她无地自容了,哪还敢自投罗网叫蔻痕探出更多?
她笑着叹一声,一缕浓烟状若无谓地吐出来,使她亮晶晶的两片丹唇蒙上一些灰白的颜色,“倒是二姑爷,我方才撞见他,不像先前那般斯文了,落到湖里去,浑身湿透了,像个小孩子。”
“他原本就好玩乐嘛。”斜春闲搭了一句。
梦迢稍微疑惑,“他好玩乐?倒看不出来。”
斜春高深莫测地笑笑,另在篮子里拣个梭子缠线,向炕桌欠了欠上半身,“我们底下人都知道。其实这样富贵人家的公子,好玩乐也没什么,都是这样子,何况文人风雅,又当着太医院院判,应酬狎妓都是常事。只不过二姑娘管得紧,他面上不好带出来。”
这倒叫人想不到,梦迢原以为蔻痕那样的人,必定与丈夫相敬如宾,贤良有加,“原来二姑娘在家里头是个悍妇?”
“那倒不是,二姑娘那样子,哪里会是悍妇?里头有缘故,一则呢,二姑娘比邝姑爷大两岁,又是那样的性情,姑爷有些怕她;二则,姑娘在夫家很受器重,邝家老爷在世时就常叫姑娘约束姑爷。因此姑爷在姑娘跟前,一向斯斯文文的,也不纳小,就是外头玩乐,也知道分寸。只是依我看呢,夫妻俩太敬着彼此,反倒疏远了。不像别的夫妻,吵吵闹闹的才显得亲热要好。”
梦迢很认同,像她与董墨,就连董墨那样的性子,待她那样好,偶然也要拌几句嘴的,虽然总是她挑惹事端的多。但闹一闹再好,又像是比闹前更好了些似的,只恨不很浑身扭成麻绳缠到他身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