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墨斜欹着阑干望着她笑,抬手掐她的脸,“你倒是比我看她还准些。我从前不大与她说话,还以为她只是端庄有礼,想不到人是冷到骨头缝里。”
梦迢想,恐怕他那一家子人都是如此。她忽然为他心疼起来。他分明有颗炙热执着的心,是在个冰窟窿里空搁十几二十几年,给搁冷了。然而又未能彻底冷透,它还默默不语地等待着一把火,只要一点温热,它就又能复燃了。
是她令它燃起来的,她很有些骄傲,直起腰来,对着他挑挑下巴颏。董墨给她逗笑了,她身后有根圆柱子,他就顺势将她揿在那柱子上头亲,
晚饭吃得热了些,梦迢贪凉快,又要了一碗冰酥山吃。董墨恐怕她吃多了不消化,替她分摊了半碗。彼此口里都有些奶味与甜瓜的清甜,又都觉得对方的舌尖凉凉的,贪凉快,仗着周遭无人,四唇相依,难分难舍。
不想蔻痕吃罢晚饭,也到园中来消食。走到假山下,抬头便看见。她自己羞窘一下,寻了棵树遮身,又不由得探出眼来望。他们还相拥着,近近地望着彼此笑,梦迢的脸红透了,董墨的脸也有些醺醺的,他俯着脸,偶然用鼻尖蹭一蹭她的鼻尖。
那是蔻痕从未见过的董墨,她心下有些酸楚,一经酝酿,渐渐转为一些辛辣的不舒服。
也许世间夫妻都该恩爱如此。但她更认为,夫妻间也该保持着克己与礼节,最好像她与秋生。
回房路上蔻痕想起她婆婆。她有个挑剔的婆婆,即便她的言谈举止端庄得无可挑剔,她那婆婆也仍旧能两三日寻出点不是来教导她。连她偶然帮着秋生说两句好话也要说她只顾讨丈夫欢心,不顾大局。
婆婆说得倒不错,她不得不在丈夫面前也庄严肃穆起来,想着往后在儿子媳妇面前也该如此。可惜蔻痕的儿子不过六岁的年纪,讨媳妇还早。她只得把“婆婆”的架子摆到董墨与梦迢跟前。
隔日她要叫董墨训话,吩咐董墨衙门早些归家。董墨那头早上出门时应得好好的,午晌忽生事.变,给盐场的事情绊住了脚,这一绊,竟是一连两日未归。
据绍慵来报,孟玉是当日早晨下令叫运盐出城,董墨听见,午晌忙招了臬司衙门的人出城追盐,于下晌追回扣下。
这厢拿了盐,片刻不耽误,黄昏时分便吩咐臬司的人分头拿人。其中有一百人马夜奔泰安州,去拿庞云藩与几位商户;又分两百人去往盐运司几位大人家中,拿以罗田为首的几位涉案官员。董墨则亲自带了二百差官将孟家府宅团团围住。
进门时听见孟玉正在吃晚饭,董墨便与两位臬司的大人在厅上等候管家去请孟玉。不一时孟玉过来,见厅里围坐着四五位大人,董墨在最首屹然吃茶,凝重的神色里,却透着些大事得解的松快。
孟玉也不见惊慌,迎门进去,笑着向两面打拱手,“不知几位大人吃过晚饭没有?倘或不嫌,不如一齐移步轩内,我吩咐厨房治席。”
底下一位姓全的大人立起身来,板着脸回了个礼,“不敢吃孟大人的请,我们今日不是来吃席的,是有桩案子要请孟大人往衙门问话。”
孟玉笑着回首,将门外来来往往贴封条的差役睃一眼,扭回来点头,“好好好,我跟几位大人回去就是,何必费这样大的阵仗。”
说着,招来老管家到跟前,不避讳地吩咐,“管家,将姨娘与少爷照顾周全,叫他们不要急乱,有什么事自然会告诉他们。”
因还未上奏朝廷定案定罪,孟玉的家人财产只能登记造册,暂不能收动,一切还如常,几人也不好说什么。
董墨椅上迎来,剪着胳膊,将孟玉扫量一眼,笑了下,“孟大人似乎对今番这情景一点也不意外。要换别的人,恐怕吓也吓破了胆,孟大人却是视若等闲,泰然处之。”
“嗨,为官多年,瞧也瞧习惯了,有什么可乱的?几位大人,先请一步。”孟玉翛然摆出条手臂,将几人先请出门。
他这态度,令董墨那点隐隐约约的怀疑浮上心头,自己倒先有几分难堪。
入夜董墨走到收押孟玉的监房,吩咐人将四甃点得明亮,旋即抬抬手,打发了几个差役,独在监房里与孟玉说话。孟玉照旧是那副不惊不惧的样子,将屋内一根杌凳吹一吹,端到董墨面前,“董大人请坐。”
董墨一行撩着袍子落座,一行笑了笑,“孟大人真是老成持重,这会了还不见慌乱。”
孟玉自行坐到了另一根杌凳上头,抿了抿唇,别有深意地歪着睇他一眼,“早料到今日,还有什么可慌可乱的?”
“噢?既然早有所料,怎么还要出那批盐呢?真叫我弄不明白了。”
孟玉笑着默了片刻,吁了一口气,“董大人不是不明白,是不肯信。就好像当初董大人猜到梦儿是怀着何种目的接近你,你依然愿意往网里钻一样。董大人的好处是,擅于用人之才,我孟玉的好处是擅于度人之心。”
董墨蠕动两下唇,漫不经意地笑着,“这话我就更不明白了。”
他愿意装糊涂,孟玉也懒得拆台,只低着声,洋洋一笑,“你明不明白不要紧。你信不信,就算你把盐税的亏空审得透透彻彻定下我的罪,我依然能躲过惩处。毕竟,你董大人只管查审案子,至于怎么罚,你无权定论,那是皇上与内阁的事。”
四面明烛在董墨眼底渐渐暗下去,脸上也有了两分衰败的颜色。他撑着双膝拔座起来,地砖上遍布灰尘,落下他有些沉重而迟缓的脚印。
当夜,董墨将一干人等收押在按察司,并不急着提审,先把事情的脉络同物证连夜写明了,八百里加急呈递朝廷。然后他搁住笔,走出内堂,在澄澄清明的夜色里,忽然很想念梦迢。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这世上有那么多人,但他与他们是隔绝起来的,彼此哑巴似的空张着嘴,猜着对方口里的话,希望能听清。可真发出声音,又是沙哑力竭的嗓子,难听得很。
他唯一听见的好听的声音,是梦迢喉间发出来的。尽管那时候多是假话,但他仍然相信她的心,一定是真实的,只是被迷雾给笼住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