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老太太归家,已至掌灯时分。天色零落,院内秋风瑟瑟,潼山歇在自己房内,正屋里亮着一圈灯。老太太进去,问了柳朝如不在,适才将宝钞拿出来。
梅卿见只得二千两,问其缘故。老太太怨懑难当地将下晌的遭遇说给她听,因要个人分担她的不平,便把连太太的话说得一字不漏。梅卿起初气得面皮紫胀,后头听见连太太话里将她比作粉头之流,脸色褪得惨白。
老太太还自顾自地说着:“亏得我留着一手,原就只要他二千,怕他压价才故意叫到四千。果不其然,狗改不了吃屎的东西,一家子抠搜货,真就给我压了一半的钱。”
这般说着,心里却是几番摇动。按从前的行事,这些钱多半都是老太太拿着,美其名曰给姑娘们“攒嫁妆”。
可是今天,大约是佳节当前,明月在窗,又或是连太太的话太难听,她忽然怜悯女儿们受的委屈。大手一挥,将多的分给梅卿,“喏,一千五是你的,我拿五百,你得空就去钱庄里兑出来,免得他们又背地里耍什么手段。”
那烛火映照得当,黄昏昏地蒙着梅卿白的脸,一时看不出什么来。但她死死捏着一沓宝钞,指节捏的发白。她还想着连太太的话,心里犹如万蚁啃过,刹那噬掉了她半颗心。
“快收起来,省得书望回来瞧见要问。”
老太太推搡她的手一把,她回过神来,目光一时茫然无依,渐渐凝到面前这张脸庞上。
这张脸过于魅艳,完全不像一位母亲的脸。却偏偏是两个女儿的母亲。不知这是老太太的不幸,还是梅卿的不幸。
梅卿笑一下,往卧房里进去,“他才不会回来,素日就忙,如今手上在办案子,更是不得空归家。”
片刻锁了宝钞出来,短短几步,梅卿又在月光里走失了她恍然间清晰起来的魂魄。她旋即想到的,是不是老太太原就得的四千,背着她昧下了多的钱?
不是没可能的,毕竟老太太只主动要了五百,这简直不像她一贯的做派。她对此很是怀疑,连带着也更怀疑这另一椿事。
她拂裙坐回去,将老太太的烟袋拿过来,难得主动给她装烟草,“娘,你说书望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你轧松一点呀,太紧了咂起来费力。”老太太啧了一声,不经意地说着:“书望好不好也是你自己拣的,当初我和你姐姐怎样劝你你也不肯听,如今又怨什么?”
“我倒不是怨,”梅卿轧好烟杆递与她,趁着手上的银签子把烛火挑一挑,“我嫁给他,起先看他样样不如意,现今想一想,他还是他,就是我当初见到的那样子,从没变过。人其实还是不错的,只是一个是迂腐固执了些。另一样,是他心里没有我,因此才待我冷冷淡淡的。”
老太太微微一笑,还是那副漫不经意的态度,“你叫他怎样待你亲热,你自己也不听听你素日说的那些话,贬得人一文不值。他是个男人,这些手段还用我再教你?男人也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谁经得住你句句刀子似的割人?”
说着,她脑袋往左边一歪,好笑起来,“哎呀我也不知怎么养出你们这两个女儿,一个说话比一个难听,一个比一个要强,哪里像我?”
然而却是两个都随了她,只是她不自知。梅卿恐错过她脸上一点蛛丝马迹,便将银釭挪近,“书望待我虽然冷淡,待娘倒是孝顺的。”
老太太毫无异色,慢条条欹到墙上去,“这也是他的好处,虽然没出息了些,却有良心,只要你不将他惹得没办法,终生是要管你的。你看他待他老娘,虽然他老娘人在南京,可银子开销一样不少都给她送回去。听见说他上回回南京去,还买了两个下人专门照看他老娘。我看得空,你还是随他南京去一趟,拜见拜见他老娘,哪有媳妇进门这几年,还没见过婆婆的。”
梅卿不愿说南京的事,把嘴一撇,剪了谈锋不提,另说起要到清雨园过中秋的事。老太太说道:“既然如此,姓连的这椿事了了,你也得空,就去那头帮帮你姐姐。章平公事忙,帮不上她,他还有个姐姐姐夫在那里,梦儿只怕忙不转。”
横竖也闲下来,隔日梅卿便往清雨园去。不想撞见银莲又来拜见,在屋里对着梦迢好一阵哭哭啼啼。听那意思,仍是为孟玉的事情来求。
梦迢满心的不耐烦,唯恐又叫蔻痕听见什么,忙着打发她,“孟玉还未过堂,你急着哭什么呢?我说了多少回,我真是帮不上忙,你有这功夫,不如去跑跑他从前走动的那些大人家里,兴许他们能帮衬点什么。”
银莲见其态度坚决,只得掩泪辞去。梅卿近前来坐着,也抱怨银莲,“这个人也不知哪里来那么些眼泪,光会哭。姐,我看你就是输在这不会哭上头,要是当初也肯在孟玉跟前掉些眼泪,大约就没她什么事了。”
梦迢忙哼着笑,“算了吧,要是我如今还跟孟玉纠缠着,恐怕也给抓进大牢里去了。”
“那她怎么没事,还好端端在外头住着。”
“嗨,她与孟玉不是夫妻呀,只是个小妾,说白了,就是个下人。况且她还有个稚子,孟玉的又还没定罪,暂且牵连不到她。就算将来定罪,也不一定牵连家人,你以为株连九族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那孟玉呢,是死定了?”
梦迢沉默少顷,噘着嘴摇首,“我看也不一定,我听章平的意思,孟玉在臬司衙门,虽然还没审到他,也是不慌不乱的,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跟他过了几年,还算知道他,他必定是早打算了什么退路。”
闲话几句后,梦迢才想起问她,“你怎么过来了,娘呢?”
梅卿淡淡的意态,“娘说董大人不在家,想你为了过节的事忙,叫我来帮帮你的手。她明日收拾收拾,也过来。”
斜春听见,忙吩咐丫头收拾了两间客房出来,款留梅卿与老太太住下。次日老太太过来时,正碰上董墨归家。在屋里拜见过,老太太想他与梦迢有话要说,便招呼着梅卿让出去,往园中去逛。
一连又是两日未归,董墨先忙着洗澡换衣裳,挑帘子出来,却不见梦迢前几日那股热乎劲,仍在榻上盘坐着装烟。
窗户敞着,一点微风吹拂,将她蓬髻上散碎的发丝拂得零落,显然梳头时没上头油。连那张脸也未上什么脂粉,白得有些没精神。她的眼向下垂着,看着手上装烟,眼皮上有深深的褶痕,像是平白给人剌了一刀,细细的伤口里涌不出血来。
董墨坐到身边去,歪着脸睇她,“还为上回的事怄气?不气了,我今日回来,有半日空陪你,下晌才回衙门里去。”
梦迢看见他,像凭空几年未见似的,有些怯怯的陌生之感。而过去的这“几年”里,翻涌起的往事使她仿佛是又过了一段从前混沌的日子。
“怎的?累病了?”董墨将她的额头摸了下,抱歉地笑着,“我忙得一点也帮不上你。其实许多事你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做,他们都是做惯了的。”
梦迢点上烟咂了一口,托着细细的紫竹杆子。锅子里红了一下,黯淡下去,持续慢悠悠地燃着,像挑在手上的一盏小灯笼。大白天点灯笼,有些不合时宜。
她也不合时宜地短叹一声,“我不盯着,只怕哪里不妥当给你姐姐瞧见,心里怪我。”
“嗯?”董墨像窗外看了一眼,“她来寻你的麻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