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有憾生(十)

折娶弱腰 再枯荣 3879 字 4个月前

这语气里已带上哀乞,老太太听得脸色变了,然而想要郑重回她,终无话可回。怎么回,连老太太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她只明白一点,她连自己也都是恨的。

正要一笑了之,刚咧开唇,整副身仿佛撞到哪里,不禁踉跄一下。她那双美目渐渐放大,低头往肚子上一瞧,上头赫然插着把匕首,而刀柄握在梅卿手里。

她往后趔趄两步,那把匕首也被拔了出来,又朝她腹上另一个地方扎进去。一刀接一刀,她甚至没有喊一声,整个人便倒在血泊中。她还有思觉,目怔怔地看见漫天的红光,伴随着四起的惊叫。

一声一声的惊叫真叫人毛骨悚然,梦迢才走到门首的几个石蹬子上,就被里头乱冲出来的小厮丫头妈妈撞得左摇右晃。他们一行往巷里奔逃,一行朝天叫嚷,“杀人啦!杀人啦!杀人啦!……”跳成了几个荒诞滑稽的背影。

每喊一声,就将梦迢的神智敲碎一点。她扶住门框,眼睛摇摇晃晃地照进院去,照见梅卿站在东厢门口,青灰的长襟上沾得淋淋漓漓,辨不出颜色,白森森的脸上挂着血渍,目光摇摇晃晃地朝梦迢荡过来,凄凉地笑了笑。

梦迢刹那被人抽了骨头,浑身发软,只得跌跌撞撞地抚着吴王靠往廊下跑。跑到门前,拨开梅卿,看见老太太躺在榻下的血泊里,眼还迟缓地扇动着,胸口艰难而微弱地起伏着。

好一段安静里,老太太的眼无力地从窗户拨转到门上,张了几下嘴,先笑了一下,“梦儿……来。”

梦迢腿一软,朝她爬过去,想要用手捂她身上的血窟窿。然而堵着这一个,血仍汩汩地从那一个里冒出来,堵住那一个,又由这一个涌出来。

怎么这样多?怎么这样多?梦迢感觉血又从她自己的眼里涌出来,瞬间将视线淹没。

老太太抬起手,在她脸上搽一把,跌了下去,“不哭了,不哭了,梦儿,不哭了……”

擦不尽的泪,涌不尽的血,呓语似的“梦儿”里,仿佛是在快遗忘的另一条长巷,有人也在喊她,“荔丫头、荔丫头……”

她家里兄弟姊妹六个,她排第三,爹娘顾头顾尾,难顾中间。那挨挨挤挤的,潦潦草草的几间瓦房,仍然是她潦潦草草的结局里,难得的惦念。但那太遥远了,她不愿意旧恨重提。

她拽着梦迢的袖口,还笑着,“说给梅卿,不疼她,怎么,养她这样大……”

也还有另一个惦念,埋得太深,她也不大愿意提起。她更愿意将这仅剩的一点力气留给梅卿。

阳光照进门窗来了,使血光变得格外刺眼,染成片片梧桐,落去了董墨肩头。他抬手弹一弹,弹落一片,哪知一阵风过,簌簌飘零,弹也弹不尽。

绍慵忙追上前来,“大人,请容卑职送一送。”

他是来与绍慵辞别的,浅谈两句,绍慵送他到门上。正拱手辞别,忽见斜春男人连滚带爬地从石蹬底下跑来,“爷、柳大人、柳大人不好了!”

二人皆是一惊,董墨搀了他一把,敛紧了眉头,“什么叫‘不好了’?”

“方才县衙门的人到园中来报,说是柳大人晨起到衙门里去,不到半个时辰便说腹痛,起初衙门的人要去请大夫,谁知大夫还没请到,人就倒地不起了!大夫来了瞧,说是中了毒!”

绍慵慌得有些腿软,一把拽住斜春男人,“柳大人此刻在哪里?!”

“还在衙门里,请了好些大夫在瞧,暂且不敢挪动!”

董墨起初还想是什么官场上的阴谋,直到赶到县衙,在门前撞见策马奔来的小厮。那小厮急得从马上摔下来,几步爬到董墨面前,“爷、柳家出事了!”

斜春男人弯腰来问:“什么事?”

小厮狠狠吞咽一下,急道:“总管前脚出门,后脚、后脚柳家的一位妈妈便到园中报信,说是、说是梅小姐行凶,杀了老太太!”

董墨骇然一瞬,揪着衣襟将他提起来,“姑娘呢?!”

“姑娘、姑娘大早就去了柳家。”

董墨骨软得跌了两步,须臾恍回神来,忙吩咐绍慵,“你进去看柳大人。”旋即翻上马,一路朝柳家疾驰而去。

巷里一看,柳家门上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左右邻舍在窃议纷纷,嗡嗡唧唧的人堆里蹦出几个词,说着“杀人”“可怜”之类的,难得的新闻,他们脸上皆写满可悲可叹的兴奋。

董墨拨开人群往里进,院子里倒是清清静静的,无人敢入,只得梅卿坐在吴王靠上发呆,浑身挂着血渍,同她眼里的泪水一并吹干了。

她脚下跌着把长半尺宽两寸的匕首,寒碜碜的沾满血。那血印子拖拖拉拉的,由她裙下延伸到东厢门里。即便他董墨审过许多犯官,见过许多酷刑,此刻也觉触目惊心。

他掠过她,鼓足胆量走到门上。望见梦迢一动不动伏在老太太身上,两个人都睡在血泊里。血将她们的衣裙浸得猩红,犹如两朵并蒂花,一深一浅的颜色。

一瞬间有许多念头涌进他脑子里,令他险些不能呼吸。他抖着手去扯梦迢,将她扯到怀里来,发现她的眼还怔怔地眨着,心也还迟缓地跳动着,人是完好无恙的。何其幸运。

作者有话说:

明天正文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