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的乞丐经验让他明白,这种时候,一旦他停止行走,也就意味着生命到了尽头。

浑浑噩噩间,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天上的落雪终于停了。

何三郎松了口气,扶着一棵被雪光染成银色的树干,抖了抖自己略显僵直的躯干,想要舒缓一下酸痛难忍的脚踝。

此时万籁俱寂,既无人声,也无鸟鸣,煌煌天地间仿佛只有他这一个生命在挣扎徘徊。

何三郎自感凄然,回想起幼时承欢于父亲膝下的安定欢然,新婚燕尔时的岁月静好,还有长女出生时初为人父的喜悦,心头终于升起来悔恨之意。

哪怕他一生无子,女儿嫁人之后,又岂能不拂照年迈老父?

等他再次抬步欲行时,忽觉头晕目眩,身体的疲惫终于是战胜了求生的意志,何三郎昏然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啊——”

何三郎再次惊醒,窗外晨曦已露。

他抬手抹去了额头汗渍,只觉浑身上下黏腻不已,急忙下床换衣。

以家里如今的情况,如果他生病了,肯定是没钱给他医治的。

虽然半生不顺遂,但他并不想死,更不想病死。

换了干爽的衣裳,再次坐回床上,何三郎就开始琢磨他一夜之间做的两个梦。

因着先入为主的缘故,他坚持认为,昨夜的梦魇,全是黄九郎施法所为,不能当真。

那么,黄九郎那个老狐狸,又为什么要用梦境吓唬他呢?

何三郎独自琢磨了许久,直到大丫头来给他送早膳,他才恍然大悟。

——原来,是为了这个赔钱货贱丫头呀!

先前那老狐狸明明答应祝氏,要来接走大丫头,但约定的时日到了,他却没有来。

何三郎以己度人,觉得那老狐狸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养一个没用的丫头。

所以,他才会施法借着梦境吓唬他,让他对这个丫头好一点。

自以为想通了之后,何三郎被气笑了。

——这个老狐狸,果然是煞费苦心。但老子又岂是那么容易算计的?

你想让那丫头好过,老子偏不让你如意。

本来因着黄九郎失信未来,破了他荣华富贵的梦,他心里就对黄九郎心生怨怼。

如今他囊中无余财,袖中仅清风,对黄九郎的恨意更上一层楼。

至于不让大丫头好过云云,不过是他替自己找到借口,想把卖女儿的责任推到黄九郎身上罢了。

是的,他又打起了卖女儿的主意。

实在是这几日他卧病在床,大丫头每日端来的不是杂米饭,就是野菜糊糊,半点油水都没有。

他是日常在外面吃喝惯了的,一日无酒肉肚子里的馋虫就要出来作祟,如何忍得了?

只是,他又到哪里弄来钱财呢?

为今之计,唯有将女儿卖了。

因着存了这样的心思,当天下午,他就声称自己的伤好了,让大丫头不必准备他的饭菜,换了衣裳就出去了。

出门之后,他抄着手,晃晃悠悠就去了王妈妈家里。

王妈妈是个开暗门子的,最是认钱不认人。虽然何三郎前几日刚在她这里闹了事,但只要有钱,一切好说。

何三郎有钱吗?

他没有。

但他有女儿。

只看他和祝氏的容貌,就知道他女儿丑不了。

王妈妈拉下来的脸色瞬间就回暖了,亲自给他斟了一杯酒,挑眉问道“何爷这话当真?”

何三郎翘着脚,一副大爷样,“我在你这里,什么时候不当真了?”

王妈妈人老成精,哪里不知道他想听什么话?赶紧再次斟酒陪笑,“何爷一向大气,咱们这的姑娘们可都想着你呢。今日不如先让玉兰陪你?”

何三郎两三日没见腥,早已心痒难耐。更何况,这位玉兰姑娘正是他前次来时包的那个,新鲜感还没过,自然无有不应。

很快,王妈妈就把玉兰叫了过来,当面叮嘱一番,一定要把何爷给服侍好了。

自觉受到重视的何三郎心满意足,心里也更加清楚,若想日后都有如此待遇,没有钱财开路,是不可能的。

念头一起,他就不免关心起了心中的要事,与玉兰饮至酒酣耳热,便问道“你们家是因为什么把你卖到这里来的?”

玉兰低着头,声音纤细娇柔,“哥哥要娶媳妇了,爹娘拿不出彩礼,就把我卖了。”

事实上,在那个时代,盛世时被卖的都是女子,原因不是因为父亲,就是因为兄弟;乱世时被卖的就多是男孩了,因为被卖入富贵人家,存活的几率更大。

何三郎点了点头,说“你倒是孝顺,为你家香火着想。”

玉兰笑了笑,没有说话,但眼底深处却藏着不能言说的悲哀。

如果有选择,谁愿意到这种地方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