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帝垂着眼帘,嘴角挂着笑,仿佛并不在意似的,然则杏花的笨拙与侄子的话,就像一把刀子插在了他身上。如果不是他,沈嫣怎么会嫁给虞尚,怎么会远赴扬州,她的女儿又怎么会只能用这种丫鬟伺候?
“你下去吧。”不想听宋池再训杏花,昭元帝朝杏花摆摆手道。
杏花抹着眼泪出去了,恰好虞宁初从走廊那边转过来,看到了杏花掉眼泪的这一幕。
虞宁初眉头一拧。
“姑娘来了。”杏花忙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行礼道。
里面宋池听到声音,放在膝盖上的手一紧。
昭元帝瞥了他一眼,有些幸灾乐祸,让你欺负人家的丫鬟,这下看你如何解释。
宋池被他一看,薄唇紧抿,又变成了一个冷面王爷。
就在此时,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攥住厚布帘子一侧,门帘挑起,一道披着青色缎面斗篷的身影走了进来。当她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黛眉水眸,面若青莲,匆匆又怯怯地扫了一眼昭元帝的方向,便在门口跪下,朝昭元帝叩首道:“罪妇之女,叩见皇上。”
主位之上,昭元帝身体前倾,双手紧紧地抓着两侧的扶手,满眼震惊地看着跪在那里的人:“你,你抬起头来。”
虞宁初乖顺地抬起头,只是长睫密密低垂,遮掩了眼中的情绪。
看清她的脸,昭元帝失魂落魄地站了起来。
他已经有快二十年没见过沈嫣了,起初还能梦到她,后来时间长了,她的模样开始模糊,就算在梦里见到了,他也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一遍遍地梦着少年时候的点点滴滴。
可是此刻,虞宁初的出现忽然让记忆深处那些模糊的少女脸庞变得清晰起来,无论是沈嫣微笑的模样,还是她愤怒的眼睛,都无比地鲜活起来,历历在目,宛如昨日。
他早知道她生了一个女儿,却不知道母女俩如此相像。
昭元帝情不自禁地朝虞宁初走去。
虞宁初慌乱地重新叩头。
宋池难以压抑地咳了两声。
昭元帝陡得回神,再看跪在那里的小姑娘,他苦涩一笑,重新坐到椅子上,喃喃道:“你,你……起来吧。”
“谢皇上。”虞宁初缓缓地站了起来,只是仍然站在门前,似乎很害怕对面的帝王。
昭元帝难以克制地看着她的脸,又好像透过这张脸,在看另一个人。
他的注视如此明显,虞宁初微微偏头,少女肌肤苍白,有种人人都可以欺负一下的柔弱。
昭元帝目光微变。
沈嫣从来不会这样,她就像一朵带刺的蔷薇,谁招惹了她,她便刺过去。
跟着,昭元帝想起虞宁初行礼时的话,她,自称罪妇之女。
他的心上,一直扎着一根刺,时隐时现,现在,那刺又冒出来了,比以往更重地狠狠地刺痛了他。
“子渊,你先出去吧。”昭元帝对不时咳嗽两声的侄子道。
宋池闻言,目光复杂地看向虞宁初,与此同时,虞宁初也紧张地朝他看来。再怎么说,她与宋池很熟了,昭元帝单独留下她做什么?
面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盯着自己不放的男人,虞宁初很难不怕,她甚至想向宋池服软,只要他别走。
宋池用眼神安抚她不用怕,转身对昭元帝道:“伯父,是我想娶她,还是让我跟她谈吧?”
昭元帝便问虞宁初:“你可愿意嫁给子渊?”
虞宁初神色变化,低下头去。
昭元帝道:“你不用怕,今晚我只是子渊的伯父,想与你谈谈这桩婚事,子渊,你先出去,就在门口守着。”
宋池应是,再看眼虞宁初,走到她身边,低声警告道:“你可以对我不敬,皇上面前休要放肆”。
虞宁初回视他的眼神更冷了,怕她放肆,他别带昭元帝过来啊?
昭元帝将一对儿年轻人的神态看在眼里,暗暗叹息,侄子,还真是年轻不懂事。
宋池出去了,厚重的棉布帘子被他挑起,很快又落下,冬夜呼啸的风声也重新被阻挡在外。
虞宁初的头垂得更低了,如一只初见生人的幼鹿。
昭元帝面露怜惜,指指旁边的主位,温声对小姑娘道:“坐过来吧,有些事,我不想让子渊听见。”
虞宁初迟疑片刻,选择了顺从。
昭元帝看着她落座,等虞宁初坐好了,他则移开视线,看着门口道:“我只有子渊这一个侄子,他幼时丧母,入京后也一直背负着太多,几次死里逃生,身上伤痕累累。身为伯父,我愧对他颇多,得知他有了心上人,我很想他能得偿所愿。阿芜,可以告诉我你为何不想嫁他吗?”
他唤“阿芜”的时候,声音温和,仿佛是她的一个亲戚长辈。
虞宁初低着头,声音微微颤抖:“他非君子。”
昭元帝:“嗯,虽然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可子渊向我坦诚他确实对不起你,子渊也说了,他会改正,除了这点,你可还有别的顾虑?”
虞宁初攥着袖子,却无法简简单单地将第二个理由说出来。
昭元帝朝这边看了眼,就见她密密长长的睫毛间,不知何时挂了泪珠。
烛光跳跃,昭元帝突然恍惚起来,仿佛对面的小姑娘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哭着质问他。
可沈嫣并没有在他面前哭过。
当年,父王与老侯爷交好,他也常去平西侯府走动,与沈嫣,算得上青梅竹马。
然而父亲、母亲都不同意他与沈嫣的婚事,甚至不顾他的反对,执意与郑国公府定了婚事。
订婚的消息传开,她不肯再见他。
昭元帝想了各种办法,然而即便成功见面,她也没有一句好话,更是铁了心要与他断绝往日情意。昭元帝又急又怒,那一日好不容易再见到她,两人言语不和,她转身要走,昭元帝冲动地将人拦住,冲动地想,如果他先要了她,沈嫣会不会愿意给他做妾,虽然是妾,但他保证心里只有她一人,绝不踏入郑氏的房中。
沈嫣不愿,她打他骂他,可昭元帝已经被冲动与欲望折磨得失去了理智。
太夫人身边的丫鬟突然出现,他就像被人窥见了最不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沈嫣面前暴露了这一面,惊醒过来,羞愧难当,匆匆离去。
等他冷静下来,外面已经传出了沈嫣意图勾引自己的风言风语。
昭元帝抱着最后一丝得到她的希望,去沈家提亲,纳她做妾,然而依然被她拒绝。
她宁可声名扫地嫁给一个寒门进士,跟着虞尚离开京城,也不肯与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