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王勒住缰绳,徐徐而行,视线漫不经心般扫视着跪拜的百姓。
萧震垂眸敛目,没有半分试图让辽王认出自己的意思,骏马四蹄哒哒地从他面前经过,走出一段距离,辽王的坐骑突然顿住,然后折了回来,最终,停在了他面前。
“这位壮士有些面善,请抬头一见。”骑在马上,辽王疑惑道,平易近人的态度,不太像王爷。
王爷有令,萧震不得不抬起头。
男人剑眉星目,五官俊朗英武非凡,辽王吃惊地看着萧震,想了一会儿道:“你是李雍手下的千户萧震?不对,本王记得,伐梁一役,你立下奇功升官了,为何这副打扮来了凤阳?”说着,辽王翻身下马,礼贤下士,亲自扶起萧震。
百姓们都惊诧地打量被辽王如此礼遇的运粮壮汉,米店东家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伙计竟然与辽王相识。
萧震也没料到辽王会如此抬举他,退后一步,他垂眸解释道:“王爷记得萧某,是萧某之幸,只是萧某去年犯了几桩罪,正月朝廷下旨革除了萧某的官职,萧某便携家小来凤阳谋生。”
辽王皱眉:“你犯了何罪?”
萧震不肯说,不肯说自己没犯过的事,也不想在辽王这里诉冤,反正他是无心官场了。
辽王撬不开他的嘴,只好作罢,带着亲卫先行离去。
王爷一走,米店东家立即凑了过来,追问萧震的身份,萧震不耐烦,忙完差事,他急匆匆回家看干女儿去了。
一家之主久别归来,苏锦领着女儿一块儿出来迎接。
还有三个月娘仨才出孝,因此苏锦依旧穿着素净的衣裙,不戴首饰不施粉黛,远看清秀似出水芙蓉,离得近了,小妇人肌肤雪白嘴唇红艳,娇妍更胜怒放的牡丹。初夏衣衫薄了,小妇人聘聘婷婷地走过来,如细柳款款摇曳生姿。
萧震简单看了眼,确定弟妹别来无恙,便只看朝他跑来的阿满了。
“干爹!”阿满欢快的叫道。
甜甜的一声,萧震冷峻的脸庞顿时融化成春风,弯腰伸手,熟练地将阿满举了起来。
阿满“吧唧”亲在干爹脸上,凤眼使劲儿盯着干爹看。
萧震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鼓鼓的布袋子,送到干女儿怀里。
阿满笨拙地扯开袋口,小胖手伸进去,抓出几颗红红的小果子。
阿满不认识。
苏锦惊讶道:“樱桃都熟了?”
萧震看着阿满解释道:“是啊,我看街上有卖的,称了一斤回来。”
苏锦便吩咐如意去洗樱桃。
萧震提醒如意:“给少爷留一份。”樱桃要现吃现洗才新鲜。
如意笑着去了厨房。
过了会儿,萧震抱着阿满喂樱桃,苏锦坐在一旁,询问萧震外出办差这半月的情况。
萧震挑了两桩新鲜事说,没提遇见辽王的事。
苏锦问完了,留阿满陪萧震,她守礼地去了后院。
黄昏时分,苏锦在屋里算包子铺的账呢,阿彻牵着阿满回来了。
苏锦意外地放下账册,问儿子:“大人没留你们俩陪他吃饭?”虽然萧震没有官职了,但一家上下还是都习惯喊萧震大人。
阿满兴奋地指着前院道:“来人了!”
苏锦一脸茫然。
阿彻的解释就清晰多了:“娘,有位老爷来找大人,他带了两个小厮,三人都像军爷。”
苏锦震惊地望向前院,军爷?
大门外,萧震比苏锦更难以置信,回过神来,忙向阿彻口中的“老爷”行礼:“草民拜见王爷。”
辽王面带浅笑,及时拦道:“本王乔装而来,便是不希望你多礼,快快请起。”
萧震从命,站直后,他不解道:“王爷来此……”
辽王看眼左右,再看看萧震身后打扫干净的两进小院,笑道:“不先请本王进去喝茶吗?”
萧震顿觉失礼,忙请辽王以及他的两个护卫入内。
到了堂屋,萧震让春桃去备茶。
喝了半碗茶,辽王叹息一声,看着候立前方的萧震道:“本王派人快马加鞭去彰城打探你被革职的缘由,现在本王已经全部知晓,李雍指责你的五条罪状,全属构陷。唉,奸臣逼走忠良,是大周朝廷之祸,本王痛心疾首,奈何本王虽为藩王镇守辽东,却碍于种种忌讳,无力为你平反,只能委屈你了。”
萧震不以为意道:“王爷愿意相信草民无罪,草民便知足矣,其他的,草民并无委屈。”
辽王愣住。
辽王身后的两个侍卫也面面相觑。
这个萧震是不是傻?王爷话里的意思很明显了,萧震此时不是该哭诉番委屈,然后王爷好言安抚一番,提出要用萧震,萧震再感激涕零发誓从此要效忠王爷吗?顺理成章的事,怎么萧震不按常理出牌呢?
大雪漫天,驴车慢慢悠悠地离开了彰城城门。
也幸亏这头驴喂得够壮,车上坐了萧震、苏锦娘仨、刘叔一家三口、如意吉祥,算上赶车的阿贵,整整八大两小,驴子居然也拉得动,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
阿贵、刘叔分别占了一边辕座,刘婶四女排成一溜挤在车尾拥挤着互相取暖,背朝前方,如此驴车中央,就给苏锦娘仨与萧震围出了一小片相对封闭的天地。
苏锦又把大红的棉被裹身上了,阿满躺在娘亲怀里,捂得严严实实的,外面谁也看不见女娃,只有苏锦低头,才能看见襁褓里女儿漂亮的脸蛋。她对面,萧震身下垫了一块儿垫子,阿彻想单独坐,苏锦怕冻着儿子,让萧震替她抱娃。
萧震也心疼单薄的阿彻,不由分说地将男娃拉到腿上,再用被子裹住阿彻。
阿彻浑身僵硬,当初来彰城,五岁的他就是这样被娘亲抱着的,现在他都八岁了……
苏锦哄女儿睡着后,一抬头,对上的就是儿子僵硬的小脸。
苏锦忍不住笑了,这儿子,年纪小小,却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头。
萧震心里有事,一直在看着苏锦,然后,就看到了苏锦的这个笑。处处都是雪,白茫茫的天地间,她裹着红被坐在那儿,只露出一张白嫩嫩的脸蛋,乌发浓密,凤眼水润,明亮似夜晚璀璨的星辰。
她是那么的精神,仿佛他的丢官对她没有半分影响。
可是,怎么会没有影响?他当官,她是官太太,现在他丢了官,他身无分文,她……
怔愣之际,那双明亮的凤眼直勾勾地对上了他。
萧震下意识地回避。
铁骨铮铮的大男人,低垂眼帘的瞬间,竟能让观者砸吧出一丝委屈。
苏锦默默叹了口气。
她恼之前萧震不听劝,有便宜不占反而得罪了指挥使李雍,现在萧震真因为他的刚正耿介吃了苦头,苏锦没有半分嘲笑他不听劝的念头,只替萧震觉得心酸无奈。萧震没错,真给他施展抱负的机会,萧震定是个好将军好官,可惜,世道如此,似萧震这等不愿为了仕途改变自己的“犟驴”,难混啊。
“接下来,大人有何打算?”知道萧震有话说,苏锦主动打破沉默问。
萧震抬头,举目四望,毫无头绪。
苏锦顺着他的视线忘了一圈,亦有同感,天大地大,无处可归。
她与冯实在扬州还有一栋小院子、一间小铺面,但扬州的街坊们对她充满了恶意,苏锦不怕,却不想让一双儿女遭人非议。她想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冯实死了,没有人会因为阿彻的容貌猜疑他生父的身份,这就少了一桩闲话。
但,去哪里?
“听说大人祖籍通州?”苏锦试探着问。
萧震明白她的意思,垂眸道:“家宅已毁,长途跋涉,回去也无用。”
苏锦观察他神色,隐约觉得,萧震是不想回通州的家,只是原因难猜。
“那咱们随便在辽东挑个地方落脚吧,扬州太远,我们娘仨也习惯了辽东的气候,就不再挪窝了。”苏锦做主道,大冷天的,她想快点租处宅子,免得冻坏了一双儿女。
萧震对辽东各地都很熟悉,提了几处繁华城池供苏锦选择。
城池越繁华包子越好卖,苏锦不假思索道:“就去凤阳!”
凤阳城,正是辽东的省府,也是辽王府所在的地方。
对萧震来说,去哪儿都一样,给阿贵指明方向后,他终于肯正视苏锦了,肃容道:“弟妹,我现在身无分文,不想拖累你,彰城距离凤阳还有四五日的车程,我先护送你们过去,等你们在凤阳落脚,我再告辞。”
萧震知道,苏锦手里有些积蓄,她也是个能靠自己谋生的女人,有阿贵、刘叔一家、如意吉祥帮忙,少了他这个包袱,苏锦只会过得更轻松。
苏锦还不清楚萧震现在一穷二白?
萧震此时提出离开,他的良心是安了,潇潇洒洒一个人出去闯荡便可,她苏锦却要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萧震发达时她跟着吃香喝辣,萧震一倒她就自扫门前雪。
看着萧震,苏锦冷笑道:“莫非在大人眼里,我苏锦就是那等攀权富贵、爱富嫌贫的小人?”
小妇人生气时眼睛会更亮,嘴角带笑,却比不笑还让人惧怕,萧震忙解释道:“萧某绝无此意,弟妹莫要……”
苏锦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大人还肯叫我一声弟妹,那岂有一家落难,兄长弃孤儿寡母于不顾的道理?我们在辽东人生地不熟,大人走了,万一再出个吴有财欺凌我们,我们找谁撑腰去?”
萧震无言以对。
坐在他腿上的阿彻突然仰头,黑白分明的桃花眼不舍地看着他:“大人别走。”
小少年沉稳懂事,不像妹妹那样嘴甜会撒娇,但关键时刻的亲近,却如一碗热酒,暖了萧震的心。摸摸阿彻脑顶,萧震不敢再提离开,只是……
他看向苏锦,苦笑道:“我现在没有官职,一穷二白,实在无颜靠弟妹白吃白喝。”
苏锦挑挑眉毛,瞪着他哼道:“大人想的美,谁说供你白吃白喝了?大人身强体健,还愁找不到一份营生的好差事?实在不行,大人替我卖包子吧,我一个妇人不宜抛头露面,大人仪表堂堂,您去摆摊,街上的小娘子大姑娘们肯定会捧场,争着来买咱们家的包子。”
此言一出,如意没忍住,最先笑了出来。
春桃、吉祥紧随其后。
第一次被姑娘们当面嘲笑,萧震很不自在,低声训斥苏锦:“弟妹休要胡说。”
街头巷尾这种话不要太常见,萧震居然也抹不开,苏锦撇撇嘴,瞪着他道:“反正大人找不到合适的差事,就帮我卖包子,我每个月给你发工钱。”
萧震无奈地看着她。